第八:战国策 苏秦使锥子扎腿的时候,自己发狠道:“哪有游说人主不能得金玉锦绣,不能取卿相之尊的道理!”这正是战国策士心思。他们凭他们的智谋和辩才,给人家画策,办外交;谁用他们就帮谁。他们是职业的,所图的是自己的功名富贵;帮你的帮你,不帮你的时候也许害你。翻覆,在他们看来是没有什么的。本来呢,当时七雄分立,没有共主,没有盟主,各干各的,谁胜谁得势,国际间没有是非,爱帮谁就帮谁,反正都一样。当时各国所重的是威势,策士所说原不外战争和诈谋;但要因人、因地进言,广博和知识和微妙的机智都是不可少的。 记载那些说辞的书叫《战国策》,是汉代刘向编定的,书名也是他提议的,但在他以前,汉初著名的说客蒯通,大约已经加以整理和润饰,所以各篇如出一手。《汉书》本传里记着他“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篇,号曰《隽永》”,大约就是刘向所根据的底本了。蒯通那枝笔是很有力量的。铺陈的伟丽,叱咤的雄豪,固然传达出来了;而那些曲折微妙的声口,也丝丝入扣,千载如生。读这部书,真是如闻其语,如见其人。汉以来批评这部书的都用儒家的眼光。 刘向的序里说战国时代“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苟以取强而已矣”,可以代表。但他又说这些是“高才秀士”的“奇策异智”,“亦可喜,皆可观”。这便是文辞的作用了。宋代有个李文叔,也说这部书所记载的事“浅陋不足道”,但“人读之,则必乡共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又道,说的还不算难,记的才真难得呢。这部书除文辞之胜外,所记的事,上接春秋时代,下至楚、汉兴起为止,共二百零二(西元前四0三--二0二),也是一部重要的古史。所谓战国时代,便指这里的二百零二年;而战国的名称也是刘向在这部书的序里定出的。 第九:史记汉书 说起中国的史书《史记》《汉书》,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虽然还有《尚书》、《鲁春秋》、《国语》、《春秋左氏传》、《战国策》等,但《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记事的史。《春秋》和《左传》是记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简短,《左氏传》虽够铺排的,而跟着《春秋》编年的系统,所记的事还不免散碎。 《史记》创了“纪传体”,叙事自黄帝以来到著者当世,就是汉武帝的时候,首尾三千多年。《汉书》采用了《史记》的体制,却以汉事为断,从高祖到王莽,只二百三十年。后来的史书全用《汉书》的体制,断代成书;二十四史里《史记》《汉书》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这称为“正史”。《史记》、《汉书》,可以说都是“正史”的源头。二则,这两部书都成了文学的古典;两书有许多相同处,虽然也有许多相异处。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两代尤然。这是两书文体各有所胜的缘故。但历来班、马并称《史》、《汉》连举,它们叙事写人的技术,毕竟是大同的。 第十:诸子 春秋末年,封建制度开始崩坏,贵族的统治权,渐渐维持不住。社会上的阶级,有了紊乱的现象。到了战国,更看见农奴解放,商人抬头。这时候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制度,都起了根本的变化。大家平等自由。形成了一个大解放的时代。在这个大变动当中,一些才智之士,对于当前的形势,有种种的看法,有种种的主张;他们都想收拾那动乱的局面,让它稳定下来。 有些倾向于守旧的,便起来拥护旧文化,旧制度,向当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们拥护的理由,给个文化、旧制度;又有些人要修正那些。还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制度来代替旧的;还有人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这些人也都根据他们自己的见解各说各的,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便是诸子之学,大部分可以称为哲学。这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发达的时代,在中国学术史里是稀有的。 第十一:辞赋 屈原是我国历史里永被纪念着的一个人。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相传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竞渡据说原来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来是祭他的。现在定五月五日为诗人节,也是为了纪念的缘故。《楚辞》中《离骚》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时候所作。《离骚》尤其是千古流传的杰构。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时作的。他感念怀王的信任,却恨他糊涂,让一群小人蒙蔽着,播弄着。而顷襄王又不能觉悟;以致国土日削,国势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见疑,忠而补谤”,简直走投无路,满腔委屈,千头万绪,没人可以诉说,终于只能告诉自己的一支笔,《离骚》便是这样写成的。“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迸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哪!”一样;心里乱极,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约汉人才合在一起,给了“九章”的名字。这里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时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时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引史事,用譬喻,也和《离骚》一样。 到了汉代,模拟《离骚》的更多,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都走着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时候最盛,以后就渐渐的差了。汉人称这种体制为“辞”,又称为“楚辞”。刘向将这些东西编辑起来,成为《楚辞》一书。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分赋为四类。“杂赋”十二家是总集,可以不论。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于纵横家言。就中“陆贾赋三篇”。在贾谊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见,是他自题为赋,还是后人追题,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叙物明理之作。 东汉以来,班固作《两都赋》,“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张衡仿他作《二京赋》。晋左思又仿作《三都赋》。这种赋铺叙历史地理,近于后世的类书;是陆贾、荀卿两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进一步。这和屈、贾言情之作,却迥不相同了。此后赋体渐渐缩短,字句却整炼起来。 唐、宋两代,以诗赋取士,规定程式。那种赋定为八韵,调平仄,讲对仗;制题新巧,限韵险难。这只是一种技艺罢了。这称为“律赋”。 赋似是我国特有的体制;虽然有韵,而就它全部的发展看,却与文近些。不算是诗。 第十二:诗 汉武帝立乐府,采集代、赵、秦、楚的歌谣和乐谱;教李延年作协律都尉,负责整理那些歌辞和谱子,以备传习唱奏。汉乐府的声调和当时称为“雅乐”的三百篇不同,所采取的是新调子。这种新调子有两种:“楚声”和“新声”。屈原的辞可为楚声的代表。汉高祖是楚人,喜欢楚声,楚声比雅乐好听。一般人不用说也是喜欢楚声。楚声便成了风气。楚声里也有整齐的五言,楚调曲里各篇更全然如此,像著名的《白头吟》、《梁甫吟》、《怨歌行》都是的,这就是五言诗的源头。 旧传最早的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和苏武、李陵诗;说“十九首”里有七首是枚乘作,和苏、李诗都出现于汉武帝时代。但据近来的研究,这十九首古诗实在都是汉末的作品;苏、李诗虽题了苏、李的名字,却不合于他们的事迹,从风格上看,大约也和“十九首”出现在差不多的时候,这十九首古诗并非一人之作,也非一时之作,但都模拟言情的乐府。 汉献帝建安年间(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学极盛,曹操和他的儿子曹丕、曹植兄弟是文坛的主持人;而曹植个大诗家。 阮籍是老、庄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晋交替的时代,眼见司马氏三代专权,欺负曹家,压迫名士,一肚皮牢骚只得发泄在酒和诗里。他作了《永怀诗》八十多首,述神话,引史事,叙艳情,托于鸟兽草木之名,主旨不外说富贵不能常保、祸患随时可至,年岁有限,一般人钻在利禄的圈子里,不知放怀远大,真是可可怜之极。 谢灵运,宋时作到临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志。他不但是老、庄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爱游山玩水,常常领了一群人到处探奇访胜;他的自然的哲学和出世的哲学教他沈溺在山水的清幽里。他是第一个在诗里用全力刻划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说是第一个用全力雕琢字句的人。 唐代谐调的发展,成立了律诗绝句,称为近体;不是谐调的诗,称为古体;又成立了古、近体的七言诗。古体的五言诗也变了格调,这些都是划时代的。 宫体诗渐渐有人觉得腻味了;陈子昂、李白等说这种诗颓靡浅薄,没有价值。李白更撇开了排偶和谐调,作他的七言乐府。绝句最短小,贵储蓄,忌说尽,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觉费力,并且暗示着超远的境界;他给这新体诗立下了一个标准。 但是真正继往开来的诗人是杜甫。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宫廷及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大了,价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有一个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偁独学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的散文化。欧阳修曾遭贬谪;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句的组织与变化。他开了江西诗派。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的诗常常变格调。范成大是个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唐以后的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七言歌行及近体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划,多用俗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为天下事物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此。 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的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合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第十三:文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做“辞”;辞原是“讼”的意思,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的听两面儿的。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聚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 还有一种“寓言”,藉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族,《韩非子》多用历史故事。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传》是一座里程碑。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了“纪传”的体制。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赋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路牌。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的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义疏。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叫作“故”。演释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做“故”或“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的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的克制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科学家难以动众,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小异。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响。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 ——本文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 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