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雪莲的故事 小山寨的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这个村子有着多么久远的历史,年纪最长的岩公公也说不清楚。秋天里,云消雾散的日子,岩公公从屋搬出把椅子,油亮油亮的竹椅子,碰一碰就吱吱的响,他轻轻摇晃着身子,竹椅子也吱吱纽纽唱着。如果这个时候身边有玩耍的孩子,他会给孩子们讲他爷爷的爷爷时候的故事,他也只知道他爷爷的爷爷时候的故事,再久远的年代似乎也还是这个故事:“那时候,红雪莲------。”不等岩公公讲下去,家里的大人远远地喊过来,“叶子,来帮妈烧水。”“海子,来帮卸爸车。”孩子们跑开了,秋天是山里最忙碌的季节,他们也不得闲,六岁的娃娃也要带着四岁的弟弟妹妹在田边地头玩耍。山下的学校这个日子也放假,叶子和海子的学校昨天开始放假了。岩公公嘴巴微微动着,好像还在讲他的故事,只是听不到声音。从岩公公的屋前可以看到散落在山坳里全村四十八户人家,可以看到山下那条公路。 村里家家户户各自门前的小路,像孩子们编的长短不齐的网,拧来折去,总归在那公路上结到一起。这条公路修了很多年,三年前岩公公九十大寿的时候刚刚修成。沿着这条公路可以去很远的地方,去年,邻居家的山子就是从这条公路去美国的。但是岩公公无法看得更远,只能看到公路,公路的对面也是大山,像他们背靠的大山一样。陡峭的,蜿蜒的,坡漫的,延延绵绵。绿色的,紫色的,蓝色的,重重叠叠。如果天气晴好,还可以看得更远更远些,看得见天边,云海之中矗立着四季冰封洁白如玉的雪山。小山寨之所以叫做小山寨,是因为这村子小,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这山还是很大很大,在地图上画着一大片棕色。 叶子和和海子一口气跑回家,他们俩人的家只隔着一条上山的小路,一样的石墙泥瓦,四四方方宽敞的院落,尺子划过样的排成一排。按照小山寨的风俗,全村四十八户人家都是两家两家地坐落在山坳两面山坡上。既没有一家单独居住,也没有更多的人家聚集在一起。叶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你不要相信岩公公的故事,------,红雪莲,------。”海子猛地站住,“真的,------,红雪莲。” 海子开始卸花牛拉回的整车玉米。他已经十六岁了,长得像父亲一样高,只是没有那么强壮。父亲说他吃的玉米还不够多,再吃几年玉米就真的长大成人了。但是海子已经能干很多活,有些活父亲也做不了,收音机不响了,粉碎机不转了,都是海子修理。小山寨的人收玉米是连根拔起来的,整捆整捆的拉回家堆在院子里。他们把籽粒饱满的棒子掰下来当作口粮,籽粒不饱满的棒子连同秸秆粉碎了留给牛吃。玉米秸又嫩又甜,大人干活的时候会掰一截给孩子,小山寨的人把从山外买来的甘蔗和自己地里长的玉米秸秆都叫做“甜秆”。海子很少舍得吃甜秆,他们家养着五头牛,每年下大雪的时候,牛在山上扒拉一天也吃不饱,晚上回来要吃掉许多玉米和秸秆。掰掉玉米棒子的秸秆要晒干了当作柴火。从岩公公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小山寨的人就有了一条规矩,每户人家每年只能从山上砍回一垛柴火。 叶子每天要烧掉一大捆玉米秸秆,除了帮母亲做饭,还要烧一大锅开水。农忙的时候人们要流很多汗,不喝水会生病的。水在锅里“吱吱”的叫,桔红色的火苗偶尔舔到灶口,叶子急忙轻轻转动一下手中的秸秆。她十分仔细地烧掉每一根秸秆,甚至有着神圣的感觉。她烧过的灶,只留下一捧白白的细灰。海子总对她说,现在这满山遍野的玉米就是我们的红雪莲了,只要仔细,将来一定会长满真正的红雪莲。海子固执地相信岩公公讲的故事一定是真的。 红雪莲的故事小山寨的老老少少每个人都知道,那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岩公公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小山寨周围的每一座大山上都长满了红雪莲,像玉米一样高的红雪莲,那时候的红雪莲就像今天的玉米一样普通。只是村里人还不知道那红雪莲也像今天的玉米一样珍贵,是全村人和牛的命根子。那时候全村不是四十八户人家而是四百八十户人家,小山寨不叫小山寨,而是叫做大山寨。村里的人们健康快乐长寿。那时候,岩公公的爷爷的爷爷已经三百多岁了。村里的人并不要耕种,红雪莲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生生不息,盛开着血一样鲜红的花。村里的人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到山上把红雪莲砍回家。就像现在把玉米拔回家,分作自己吃的、牛吃的和烧灶用的。下雪的时候他们去狩猎,把猎物用作祭祀祖先和山神,然后把毛皮做成被褥和衣裤。村子里每隔五天要过一个节日,许多节日是大大小小山神的生日。过节的时候,全村的男女老少一整天地唱歌跳舞,就像现在村里的人每年八月十八要一整天唱歌跳舞一模一样。特别是平日里要好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要闹到天边发白才回家。岩公公爷爷的爷爷快要四百岁的时候,山上的红雪莲少了许多,人们要走更远的路才能砍回一牛车红雪莲。他们祭祀祖先和山神的猎物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直到有一年,山神真的生气了,一整年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红雪莲突然没有了。开始的时候村里人翻过一座大山去砍红雪莲,后来是翻过两座大山,再后来去砍红雪莲的人要一年时间才能回来。村里的人家越来越少,许多去砍红雪莲的人没有回来。终于没有红雪莲了,山上开始种植出去人带回来的玉米,玉米开始的时候长的和红雪莲一模一样。村里的姑娘开始嫁到山外去,村里的小伙子开始娶山外的姑娘。村里只剩下四十八户人家,有了新的规矩,小山寨的男孩和女孩不能结婚。每当村里要有四十九户人家的时候,总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会悄悄地跑掉,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只有上过学的年轻人在地图上找得到。 叶子恨死了这个故事。她比海子大三个月,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每当海子说岩公公讲的故事一定是真的,他要让大山重新长满红雪莲,叶子就会怅怅地叹一口气。 过了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海子要去北京读大学了。叶子陪着海子到每一户人家告别。岩公公告诉了他们一个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在天边云海的雪山上,一年四季都长着红雪莲,日落时看得见的那一片片霞晖,是红雪莲在开花了。可是那地方最强壮的山鹰也飞不上去。”海子说:“我一定要给小山寨带回红雪莲。”海子想到飞机,飞机要比所有的山鹰更强壮。叶子对每一户人家更是依依不舍,仿佛是她要去北京了。回到自家小路上的时候夜已经深了,牛郎星沉到对面连绵峰峦的后面,夜空下,墨色的群山上闪着几处灯光,或许那里也有几户人家。叶子说:“你不要回来,我会帮你妈妈做饭的,也会帮你爸爸卸车。等我做好了嫁妆,去北京找你。”叶子不能去北京读书,按照村里的风俗,她要在家做两年嫁妆,学会做各种各样的玉米饭,然后就要准备出嫁了。海子说:“我会回来,我要让大山上长满红雪莲,等你出嫁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枝红雪莲。” 海子一直没有回来,学校放假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开始,他写信回家,讲北京的事情,讲学校的事情,向叶子的爸爸妈妈问好,向叶子问好。每逢海子来信,海子的爸爸妈妈一起去叶子家。读信和回信都是叶子的事。收到信的时候,她常常整个晚上都在写信。从山下公路上,远远望得见山坳里那盏灯,通宵亮着。叶子做好了嫁妆那年,村里装上了电话,海子只打电话回家了。叶子不再写信,可是她很少能和海子说上几句话,海子在学校的事情都是两家大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她在旁边听到的。每逢这样的晚上,她会整夜做活,那一粒粒搓下的玉米越堆越高,是她想对海子说的话。叶子已经会做各种各样的玉米饭,甚至比妈妈做得还好。山外的许多人家来求亲,可是叶子不准父母答应,她说,她出嫁的时候一定要有一枝红雪莲。海子在电话里说了,他就要回家乡了,他已经知道了怎样让大山长满红雪莲。 又一个秋天,一个小山寨老老少少最忙碌的季节,叶子一会儿帮海子的爸爸卸整车拉回家的玉米,一会儿帮妈妈烧一大锅开水。一个秋风习习的傍晚,薄暮中,群山如黛,遥远的雪山上闪耀着金色的日辉,晚霞挽过冰峰,一片火红。山下公路开过一辆蓝白相间的大汽车,汽车上跳下两个年轻人。他们呼喊着,向山上奔跑。海子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全村的人先后聚集到海子家,院子的里里外外人来人往,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吃着海子从北京带回来的糖果。海子说:“这是兰兰。”他拉着一起来的姑娘的手向乡亲们介绍。“她是我的同学。”乡亲们乐得合不上嘴,除了在山外城里看过电视的人,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子。海子说,他已经知道了红雪莲的秘密,他要和兰兰一起让大山长遍红雪莲。兰兰说,他们查过资料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气候,特别适宜红雪莲生长。一个小伙子大声嚷起来:“你就是一枝红雪莲,这里特别适宜你生长。”屋里屋外的人笑得更响了。兰兰也咯咯的笑。 叶子很快知道海子回来了,也知道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好看的姑娘。她匆匆忙忙跑进厨房,开始做最好吃的玉米饭。她要让海子,还有一起来的客人,首先吃上她亲手做的玉米饭。这样的玉米饭她已经在梦里做过很多次了。 挤过里里外外的人,叶子第一眼看到海子,泪水随着流下来。还是四年前的那个样子,只是白净了些,头发长得长了些。海子接过叶子手里的那一大盘玉米饭,拉着兰兰的手,塞到叶子手里。“你就是叶子姐啊,”兰兰欢快的叫起来,“海子整天都在念叨你。叶子姐,你长得真美。”叶子两眼模糊了,她有些羞怯,从来没有人这样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地看着她。她赶紧抽出手去端起那盘玉米饭递给兰兰:“赶快趁热吃吧,这是我专门给你们做的。”一个厚厚的白底粉色碎花的瓷盘,托着一个厚厚的圆形玉米饼,一层玉米面,一层玉米粒,一层碎肉,一层青菜。兰兰端着玉米饼看了又看惊讶不已:“叶子姐,你会做比萨呀。” 叶子病倒了。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的仰卧在床上。满头的秀发散开了,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往日明亮的眼睛。两颊的鲜红消去,稚弱而苍白。她离开了这个世间,只留下轻轻的气息。整个村子沉寂下来,村里的人抹着泪水悄悄从叶子床前走过,无奈的摇着头。海子和兰兰一整天伏在叶子床边,一人握着一只叶子冰凉的手。岩公公叹了口气:“只有红雪莲,只有红雪莲------。” 天刚刚放亮,一声轰鸣在山坳响起,海子发动了自家的三轮拖拉机,他和兰兰下山了,很快消失在浓浓的晨雾中。 五天以后,叶子的脸色有了些红润,她睁开眼睛对妈妈说:“海子给了我一只红雪莲。” 又过了三天,村里的人在遥远的雪山下一处河岸上找到了海子和兰兰。海子仰面躺在三轮拖拉机一个后轮旁边,兰兰侧卧在他的胸前,手里握着一只血红血红的红雪莲。一群山雀鸣叫着腾空而起。 叶子扑上去,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哭出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