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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野店--臧克家 [打印本页]

作者: mghouai    时间: 2018-1-30 19:28
标题: 野店--臧克家
  野店--臧克家

  饭店,旅社这样的名词一提上口,立刻涌上心来的是新式的华贵,如果换个野店,便另是一种情趣唤起来了。像山村老翁头上的发辫,像被潮流冲空的古岸,时代至今还把野店留个残败的影子。

  虽然说是野店,它所依傍的却是大道。几间茅草小屋,炕占去了每间的大半,留下火镰宽的一点空隙好预备你上下,这儿是大同世界,不问山南的海北的都挤在一堆,各人向着同伴谈论着,说笑着,没有“莫谈国事”的禁条贴在头上,他们可以随便放浪的吐泄,东家的鸡西邻的狗是要谈的,日本鬼子也是一个题目,因为他们中间就有许多是从东三省被迫回来的,一个小被卷是财产的全部。

  房间少了,得想个法安插客人,吊铺像都市的楼房便悬起半空了,在上面睡的人钱可以略省一点。照例,店里得有马棚,大门口竖一两根柱子,等到轿车两把手车或小车,载着什么人从这处奔来,─—前面打着红布旆的是新嫁娘,不就是青春的妇女走亲戚的;痴胖可笑油光照人的是买卖家。店家小伙计见车子近了像熟主顾似的几步抢上前去替人家卸牲口,把它们──毛驴,或是骡马牵到马棚里去,它们一点不认生的随着他,用尾巴打打后身,哙哙几声表示疲倦。

  这是上等客,如果是住宿的话,单间屋得给他们特别预备。客人刚把个倦极的身子投到炕上,小伙计肩上打一块破黑烂布便进来了,要是擦脸,他立刻便把一小泥盆水打到你脸前,要肥皂要一条白手巾是太奢望。

  “先生们做个什么饭吃?”这回该他问你了。

  “有什么?”

  “有大饼,有猪肉炒白菜,有熟鸡子。”如果你接着再问一句:“还有什么?”那小伙计一定会闭起嘴来。愿意喝好茶的话得特别声明,不然一个大子的茶叶末喝过几十个人以后,还会再冲上一点白开水给送过来。所谓好菜也不过是几个铜板一两的大红袍,一毛一两的贡尖这儿不下货。

  等茶喝你得要有耐性。白水有大铁锅煮,冲茶可不行。一根—根的草对准一把洋铁壶底挑着燎,你如果不是一个趣味主义者,时节再是炎夏,你一定等得舌尖上生刺,跑到外面去避一避辣眼的浓烟。

  晚上,任何一落太阳就躺下,敢保你不会一沾席就如愿的变成一块泥。夏天的蚊子,臭虫;冬天的虱子和跳蚤最喜欢和客人开玩笑。哼哼着叫你清醒的亨受—个客夜,身上留点伤痕做一个追忆的记号。还有马棚的牲口也怕主人误了行程,半夜里叫一阵,用蹄子打地咚咚的一阵。当睡梦将要主有了你的临明的那一刻,店门唿隆一声。接着小伙计的脚步动静了,一睁眼,微白的曙色使你再也朦胧不得了。套上车子,披一身星光,冒着晨风,朝曦把人引上了征途。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回头望望这一副大红门联。意味够多长呢。

  门口—个破席凉棚撑着夏天的太阳,为着什么东西奔跑的行人走在这串着天涯和故乡的热土的道,望着这凉棚象沙漠中的人望见了绿洲。三步并成一步赶上来,卸下身上的负担,扪下沾着汗水的檐溜般的布眼罩,坐在一条长凳上用草帽或是手巾扇风。几碗半冷的残色的茶水浇下去,马上从身上涌出来,各人身上背着一身花疏的阴凉。设若有一个象蒲留仙一样的人物,夹在这杂色的队伍里,每个人你借给他一把蕉叶,那么一部聊斋会很快的集起来。

  这些人,象未有哇一般,在这儿留—个脚印,便飞鸿似的去了,没有留恋,没有感伤,在未来的时候,他们也没想到会挂这一翅膀。水不是白喝,临走总得留下几个钱,百二八十是他,三百二百也是他,主人不会嫌太小,伙计也不会说一声谢谢。但当你起身以后,“再来!”这一句淡淡的话每回是不会忽疏的。

  野店的常主顾是车伙子。他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运货贩卖,去的时候带着本乡的土产。这些车子往往成群成帮,队伍展得老长,道上的一帆尘土是他们的旗号。一走近了店口,把车子一插,用披手擦去了脸上的汗,弓弓着腰很自然的踏入了店门。因为太熟照例有称号,姓王的是王大哥,姓李的是李二哥。小伙计牵牲口倒水忙乱一起,住一会,叫一袋旱烟把粗气压下,饭上来了。半斤一张的大饼,包着大块肥肉的包子,再要几头大蒜,一块还没硷变色的老白菜帮子。吃起来有点可怕。不,不能说吃,应是说吞。看那个劲,饼如果是铁的,肚子一定变成熔炉。饭后为了消暑,走到水瓮边去,捧着大瓢的生水往下灌,声音咚咚的可以听好几步远。“掌柜的算账!”这是一闭眼的午睡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外边算盘珠一阵响,几吊几百几十几,小伙计一口喊出来,接着是查铜子的声音,一把掌钱接到手里,含着笑走到财神位前,不远不近向大粗竹筒内一掷,哗……啦啦……果真是钱龙汇海了。

  这些老主顾来到店里若是逢着佳节,─—端阳,中秋,元宵,不用开口,半壶白干,四样小菜碟便送到眼前了。喝了不够,还可以再开一回口。不打钱,这算主人的一点小意思,不要看这是小节,主人的大量与吝啬往往作为客人去留的关键。谁不愿用百年不遇的一壶酒去做招徕的幌子?

  秋天,连线的阴雨把一个远道的客人困在野店里,白天黑夜分不开界限。闷闷的用睡眠用烟缕打发日子。风挟着雨丝打进纸窗来,卧着,从眼缝里闪进来一片阴暗,粗人就算是不善于愁,—只孤鸿也难免于凄凉。等着,胸中灼火的等着,等到雨丝一断,也是第一个把脚印印在泥上的人。野店被撇在身后象撇了一个无情的女人。

  时间把什么都变了。有了汽车转眼可以百里,“夕阳古道瘦马”的趣味算完了,有钱的人谁也不愿再受轿车的折磨,野店的客人因此稀少了。加以年头不对,关东客全成了穷鬼,向四方逃难的倒很多,然而他们走店来顶好不过喝一壶白开。野店是诗意的,然而今日的野店成了时代头顶残留的一条辫子了。

  七月六日于潍县一小旅舍中

太阳下山了,又是一日之程,步行人,也觉得有点疲劳了。

  你走进一个荒僻的小村落─—这村落对你很生疏。然而又好像熟悉,因为你走过许多这样的小村落了。看看有些人家的大门已经闭起,有些也许还在半俺,有几个人正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后面跟着狗或牛羊,有的女人正站在门口张望,或用了柔缓的声音在招呼谁来晚餐,也许,又听到几处闭门声年了,“如果能到哪家门里去息下呀”,这时候你会这样想吧。但走不多远,你便会发现一座小店呆在路旁,或十字路口,虽然明早还须赶路,而当晚你总能作得好梦了。“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这样的对联会发现在一座宽大而破陋的店门上,有意无意地,总会叫旅人感到心暖吧。在这儿你会受到殷勤的招待,你们遇到一对很朴野,很温良的店主夫妇,他们的颜色和语气,会使你发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但有时,你也会遇着一个刁狡的村少,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然而,他的刁狡,你也许并未看出刁狡得讨厌,他们也只是有点拙笨罢了。什么又不是拙笨的呢。一个青生铁的洗脸盆,像一口锅,那会是用过几世的了;一把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也许有人会说是非常古雅呢。饭菜呢,则只在分量上打算,“总得够吃,千里有缘的,无论如何,总不能亏心哪。”店主人会对了每个客人这样说。

  在这样地方,你很少感到寂寞的。因为既已疲劳了,你需要休息,不然,也总有些伙伴谈天儿。“四海之内皆兄弟呀。”你会听到这样有人大声笑着,喊,“啊,你不是从山北的下洼来的吗?那也就算是邻舍人了。”常听到这样的招呼。从山里来卖山果的,渡了河来卖鱼的,推车的、挑担的、卖皮鞭的、卖泥人的,拿破绳于换洋火的……也许还有一个老学究先生,现在却做着走方郎中了,这些人,都会偶然地成为一家了。他们总能说慷慨义气话,总是那样亲切而温厚地相照应,他们都很重视这些机缘,总以为这也有神的意思,说不定是为了将来的什么大患难,或什么大前程,而才有了这样一夕呢。如果是在冬天,便会有大方的店主抱了松枝或干柴来给煨火,这只算主人的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和平与温暖中,于是一伙陌路人都来烘火而话家常了。

  直到现在,虽然交通是比较便利了,但像这样的僻野地方,依然少有人知道所谓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但这些地方并非完全无新闻,那就专靠这些挑担推车的人们了。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他们同许多异地人相遇,一到了这样场合,便都争先恐后地倾吐他们听见所闻的一切。某个村子里出了什么人命盗案,或是某个县城里正在哄传着一个什么阴谋的谣言,以及各地的货物行情等,他们都很熟悉。这类新闻,一经在小店里谈论之后,一到天明,也就会传遍了全村,也许又有许多街头人在那里议论纷坛,借题发挥起来呢。说是新闻,其实也并不完全新,也许已经是多年前的故事了,传说过多少次,忘了,又提起来了,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都重在这里开演了。有的人要唱一支山歌,咱一阵南腔北调了。他们有时也谈一些国家大事,譬如战争灾异之类,然而这也只是些故事,像讲《封神演义》那样子讲讲罢了。火媳了,店主东早已去了,有些人也已经打合铺,睡了,也许还有两个人正谈得很密切。譬如有两个比较年轻的人,这时候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会告诉,说是因为在故乡曾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过,他逃出来了,逃了这么远,几百里,几千里还不知道,而且也逃出了这许多年了。“我呢……”另一个也许说,“─一我是为了要追寻一个潜逃的老婆,为了她,我便作了这小小生意了。”他们也许会谈了很久,谈了整夜,而且竟订下了很好的交情。“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窗上发白,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着了,水筒的声音,辘轳的声音,仿佛是很远,很远,已经又要了赶路的时候了。

  呼唤声、呵欠声、马蹄声……这时候忙乱的又是店主人。他又要向每个客人打招呼,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等等,于是一伙路人,又各自拾起了各人的路,各向不同的方向跋涉去了。“几时再见呢?”“谁知道,一切都没准呢!”有人这样说,也许还有人多谈几句,也许还听到几声叹息,也许说:“我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

  真是的,在这些场合中,纵然一个老江湖,也不能不有些惘然之情吧。更有趣的是在这样野店的墙上,偶尔你也会读到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如某县某某人在此一宿之类。有时,会读到些诗样的韵语。虽然都鄙俚不堪,而这些陌路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陌路的相遇又相知,他们一时高兴了,忘情一切了,或是想起一切了,便会毫不计较地把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你就会感到一种特别的人间味。就如古人所歌咏的:

  君乘车,我戴笠,

  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

  他日相逢为君下。

  ─—这样的歌子,大概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产生的吧。

  一九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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