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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薛忆沩的《空巢》 是异类还是主流 [打印本页]

作者: mghouai    时间: 2015-1-12 17:28
标题: 薛忆沩的《空巢》 是异类还是主流
作者:涂涂 (书评人)

电信诈骗是波及无数中国家庭的“人祸”,人口老龄化是目前中国面临的重大社会问题,薛忆沩的小说通过一个具体的诈骗案件将这两个“热点”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叙述,不仅呈现出受害者在案发二十四小时之中细腻的心理变化,而且再现了一位中国知识女性的人生历程与内心世界。
文学异类的被接受
住在加拿大的湖南作家薛忆沩,有一天在北京的街头打车。他遇到一位中年司机师傅,这位师傅正处于感伤之中,他对同样人到中年的薛忆沩说,只有到了这个年纪,才突然发现可以理解并渴望理解自己当代老父亲,然而,父亲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那一刻,薛忆沩心底可能有一点柔软的东西被司机师傅触动了,可能还稍稍带着一点点兴奋,甚至有可能,他还想到了自己独居于长沙的老母亲。后来,他把这个细节写进了长篇小说《空巢》,只是小说里坐在出租车上听司机师傅感触的,变成了“母亲”本人,她哀痛于并没有一个到了年纪从而渴望理解自己的子女,并为此感到羞耻——《空巢》当中的母亲,是独居的,她的一双儿女分别在美国和伦敦,只有一个推销各种假冒保健品的女子,每周来看望她,“对她像对待亲妈妈一样”,而“母亲”则为各种无效的保健品买单,这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亲女儿”。
这个故事还可以有另一个版本:薛忆沩在短暂的心灵触动之后,把这位司机的人生感悟发到了微信朋友圈,然后母亲给他点了一个赞,然后,故事或者就此结束,或者薛忆沩可以就此与母亲进行一场关于理解的深刻对话,就像他曾一次次地追问外婆一样。
和小说《空巢》里一样,薛忆沩的母亲是一位中学教员,教政治,他的外婆,则是一位从旧时代走来的闺秀,知书达理,耄耋之年还能背诵《楚辞》和《左传》。对于这样一位闺秀,薛忆沩最感兴趣的是她在1949年之后的命运——被剥夺了一切是不待言的,但除此之外呢,“他们还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面对薛忆沩的追问,外婆总是沉默以对。
但事实上,后面这个版本的故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薛忆沩根本没有手机,更别说什么微信朋友圈了。他被认为是中国文学的异类,甚至基本上不属于中国文学界,这当然和他的朋友们和推荐者都是些刘再复、周国平、何怀宏这样的非文学知识人有关,另一方面,大概也因为他的离群索居。对于一个认识薛忆沩却又并不真正熟悉他的媒体人来说,关于薛忆沩的最深刻印象,大概就是你总是很难找到薛忆沩,有事只能给他写邮件并耐心等待,而在另一边,薛忆沩却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他会很激动地从加拿大打电话告诉你,自己的新小说出版了,很好很重要,你应该看一看。
长此以往,人们也就习惯了薛忆沩的与众不同,既作为一个作家,也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人。甚至也习惯了薛忆沩对自己小说表现出的那种不寻常的在意,以及对评论的敏感。在这个方面,这位早已人到中年的作家,表现得像一个文学青年一样,对文学既执着又兴奋,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对成功或肯定,则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尽管在过去两三年,他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内地连续出了八九本书,被选入各种不同的年度榜单,在海外,他的小说《白求恩的孩子》则被作为中国版的《日瓦戈医生》来谈论。事实上,过去近两个月,薛忆沩一直在国内领各种各样的奖,包括有一次与王蒙同席。
是的,薛忆沩和王蒙同台领奖了,对于曾经被贴上“异类”标签的薛忆沩来说,这多多少少显得有点吊诡。事实上,有很多迹象表明,薛忆沩正在被传统的文学界接受。这种变化,这种经验,这种从异类洗白的过程,或许以后会成为薛忆沩新小说的素材也说不定,就像《空巢》当中,凝聚了太多的现实经验一样。
荒诞的,现代的,现实主义的
在中国现代文学传统当中,基本上很难如俄罗斯那样梳理出一个流亡文学,更多的,是像薛忆沩这样,去国怀乡,却心系故土。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笔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他们作为个体,大都也会选择归来——就像薛忆沩常回来领奖一样。所以,住在加拿大的湖南作家,笔下最终呈现出的是由北京而辐射出的整个中国。我们看到,薛忆沩一直在处理的主题,是国人从当代历史延续到当下现实的焦虑和冲突,是国人在价值体系裂变过程中的挣扎,是为无法安放的痛苦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光是小说,如果你接触薛忆沩,从他这个人身上你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种类似的内在紧张气息。这一次,在《空巢》当中,他确实找到了一种和解的方式,但80岁的母亲,通过与外婆的幻象达成生命的和解,并在对“妈妈”的呼唤中,走向生命的终结,这样的和解过程,看上去又不免触目惊心。
《空巢》的故事,取材自薛忆沩母亲亲身经历的一次电信诈骗,老人被骗走了为儿子积存多年的全部稿费,所受到的精神打击,不言而喻——而把个案置于现实社会,其中所折射出的意义则是多重的,既有空巢老人的孤单生活,也有骗子横行的时代背景,而透析其中的社会心理动因,现实却又植根于历史。于是,如薛忆沩最钟爱的一篇《空巢》评论文章所言,小说把一个女人的一生压缩于24小时当中,“大恐慌、大疑惑、大懊悔,大解放”四个章节,既是一个女人生命最后24小时的心路历程,也是一个女人被卷入社会大变革过程的80年人生经历,更是薛忆沩为历史,为现实,为未来,写下的文学注脚。
简单复述一下故事吧。80岁的独居老人接到莫名的警方电话,说被卷入了犯罪集团,为了自证清白,要把所有存款转至指定账户冻结。做了一辈子政治教员,为了清白甚至曾与地主父母完全决裂的老人,在恐慌中完成了转账,在疑惑中等待最后的审判,在懊悔中发现自己不只这一次,事实上一辈子都在欺骗与自我欺骗中过活,最后,在报案的过程之中,了悟世界的骗局,与自己的人生达成和解。穿插于这24小时当中的,是空巢老人之间的交往与抚慰,是八十年从革命到批斗到与父母划清界限与丈夫形同陌路与子女无话可说的人生,是各色小骗子与大骗子合作编织的世界。而拯救,来自——必须来自,只能来自——“妈妈”,那个根植于传统的大家闺秀。写到这里,没法不想到最近读过的非虚构文学作品《耳语者:斯大林时代的私人生活》,在众人只能窃窃私语的高压时代,拯救只能来自旧俄时代的老祖母们,是她们找回了被流放的孩子们,也找回了人的尊严与价值。
最后需要特别讨论的,不是作为一本书的《空巢》,而是作为一本小说的《空巢》。这话说起来有点拗口,其实是想谈论一下薛忆沩的文学表达。作为一本沉重的书,《空巢》的阅读快感出人意料的强,事实上读完这本书只需要四五个小时,中间有好几个节点,你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有些笑点可能是薛忆沩有意安排的,有些则不是,这牵扯到了《空巢》的文学表达。虽然如“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这个意象所暗示的,《空巢》以娴熟的文学技巧,调用了荒诞、魔幻等各类元素,它本质上还是一部现实主义的小说,但真正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其实是超越现实,更是不会屈从于阅读预期的。《空巢》的结构设计太缜密,太具匠心,结果有时候反倒显得有些刻意,比如小说以老人的便秘开篇,几乎已经明白暗示出了要以一次快意的排泄作为结局了,“大解放”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读到开头的时候,忍不住直接就翻到最后去验证了一下——果然如此,只能会心一笑了。
当然,这不影响我喜欢《空巢》,我很感谢它给了我四个小时的阅读快感,还有断断续续持续了两个月的思考。这两个月里,《空巢》继续横扫各种好书榜单并且获奖,但有两位极具文学鉴赏力的朋友,却分别向我表达了对这本书的不满,一个批评指向“小说腔”,一个批评指向“公知腔”。在一定程度上,我认为他们的批评都对,但我想,对于薛忆沩来说,这来自两个不同向度的不同意见,可能也正是他所选择也必须承担的,作为一个从公共领域进入文学界并且有着强烈文学企图的写作者,这可能也是他必须面对的功课?
最后的最后,在这篇断断续续拖了两个月才完成的小文章最终交稿之际,薛忆沩已经有了手机。以后朋友们找他大概会越来越方便了,这是他与这世界和解的一个信号吗,就像他也可以和文学界的人一起领奖谈笑风生一样?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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