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巴托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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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兰巴托的夜

相信么，感伤往往是没由来的，出其不意的。它可能一直蛰伏于你的夜色，被你用睡眠冲淡和遗忘着，可终有一天，这股软而透明的伤痛再不肯被你隐藏，趁着天色还没有全然暗沉下来，泛着清冷的幽光，涌向你，无可抵挡。这种时候没人帮得了你，再亮丽的氛围，亦瞬间，茫茫。年前那个傍晚，当我无意间邂逅这支歌的时候心被整个攫住的感觉，就如此鲜明，以至都不知怎样地松开了手里的活计，忘了自己。

像走失的什么蓦然回到生命里。之前你正赶着的长长的路，一下就再走不动了。你松弛又茫然地僵立于原地，听凭一阵熟悉的温凉的风裹挟着令人难过的情味，从身后那么软地拂来，又似亲人宽温的手掌，轻轻抚上你的背，你的肩头，而你动也不能动，视野渐渐迷蒙。你开始感觉到疲惫，感觉走过的这一程原来如此艰辛，满心满怀便受了莫大委屈似地，都等不及柔了心肠酸了鼻子哽咽了喉咙，就热热地，淌了一脸。

苍凉恒远，温婉绵长。歌里的情景把你珍藏心底的那些画面渐次铺展于眼前，令周遭的背景顿然清冷下去。你撂下与故乡愈来愈遥远的路，撂下与故乡无关的记忆，和自己，你知道心，这时候要到另一个地方去。

“有一个地方很远很远／那里有风有古老的草原……”你随着歌声回到那个清晨。你像往常一样走出蒙古包，看着晨露晶莹的草地上勒勒车新鲜的辙印，一洼洼蓄了云水的镜子明净地映照着被洗亮的蓝天，远处，那条哺育了你的河流依旧静美地蜿蜒。你看着兄长打来夜气清凉的井水饮马，看着羊群随马背上的父亲开始一天的游牧。你至今都记得那个清晨那片薄雾弥漫的草原是被最小的那只羔羊奶声奶气地唤醒的，接着，炊烟飘出干牛粪的气味，陶罐浮泛奶香。你照例吃过了玉米饼子、酸奶、秫米粥。你本来是和草原一起来到了新的一天，而那天你踏上的却是离乡漂泊的路。送行的亲人目光追随一路，从此故乡般地陪伴着你，直到岁月深处，你的梦乡。

而当你再见草原，却只于一次次眷念的回望中。你一定没有想到，那天你踏上的是怎样遥远的路啊，远得让故乡成了你身后的明净时光，岁月的沟壑刻上荒野般的脸庞。你从一场场不愿醒过的牧草青青的酣梦里睁开眼，周遭总是陌生的异乡。今宵当你放下令你疲惫的行囊，才发现这支从草原百转千回而来的歌才是你望眼欲穿的想往。于是这个夜晚，你用目光珍怜地摩挲着歌里面亲切又熟稔的苍苍莽莽。你一下就感知了温凉的夜色裹藏着多少关切的凝视，来自亲人与故乡，可当你朝他们伸过乞求的手去，那空空的一握唯有无限怅惘。

“骄傲的母亲目光深远／温柔的塔娜话语缠绵……”你不禁深深思念起你的母亲，那个高盘着发髻，被日光晒红了颧骨与鼻梁，表情宁静坚定的母亲，她该是骄傲的，于艰辛面前从不曾低头地养育了你和你的姊妹兄弟。她毕生的信念就是：让孩子们全部地生存着，并且更好地生存下去。此时她迢递而来的目光，怎不温暖慈祥。

你看见这片夜色里，温柔的塔娜依偎母亲，低低说着亲昵的话语，而心神幻浮于一支歌，那么柔软地漫延到这片有你的夜空里来，寻你，悄然抚向你的潮湿的目光，羞涩柔长。

怎样深情婉转的歌声啊，是神思渺远的塔娜在替你唱出心底的眷念么？可是把你无边的孤寂与感伤都唱出来了，那种孤寂那种感伤，隔得再远也触摸得到，因为心，从没有距离，可以相依。这个夜晚，歌声让你们在心底团聚。

总觉得这支歌该是游子在异乡孤寂的夜晚遥望故土的泪眼与心声，短短的歌词里寄予了他心中的一切。那颗善良坚忍淳朴敦厚的，历经艰难世事，暗自咀嚼悲苦，以粗豪的外貌裹藏起来的细腻柔软的心，终于此时怅然的回眸里再难掩思乡之情切，任由一忍再忍不肯道出的心声全部地喷涌出来，哽咽着，比情歌更情地，唱给风听，唱给遥远地方的夜听，唱给那座正飘出晚炊的蒙古包和里面心系着自己的人，以及门前那匹不曾忘记自己的紫骝马听。于是旋律乃有壮汉的悲抑，到了高音处情更由不得你，它想自己迸溅，想呼喊，喊出泪光饱满的那颗心。于是你又见牧草柔顺于风，粼粼以碧波之姿漫向你，马群掠过眼前，鬃毛飘漾如帜，原野苍茫，落日悲壮。故乡故乡，多远的地方，歌声恒远苍凉……

苍凉不是寒凉，苍凉像水，蓄了清凉的温情。苍凉是另一种抚慰，往往更适合给疲惫孤寂的人疗伤。苍是远的情味，凉是静的体温，倘若用它燃起一脉幽隐的心火，必久远低徊。

“乌兰巴托的夜啊／歌儿轻轻唱风儿轻轻吹／乌兰巴托的夜啊／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随歌儿走到此处，便知缘何要说，“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了。美好得碰不得、只能深藏心底的那些珍宝，在你的心没有了根的时候，在你的心不在阳光里面而感到冷的时候，便会忍不住地掬它于掌间，就着一个人的月光无尽怀恋，如此，全部的情感语言除了泪水，还能是什么？当你饥肠辘辘，抬眼望见遥远的暮色里正袅袅升起亲切的炊烟，弥漫熟悉的家的味道，一如母亲遥望的眼神；当你疲惫无助，你那匹知心的紫骝马便来到身后，轻轻的鼻息令你旋即返身紧紧搂住它刚健的脖颈，而它柔和的目光则从长长的睫毛里渗出来，静静看你；当你身在没有亲人的异乡，耳畔几乎不可能地响起你心里最亲的那个人低唤你乳名的话音；当你忍着自己最不能被爱抚慰的时候，缠绵的爱偏偏温软地抚向你，你能不能管住，心里面最柔暖也最软弱的，那个地方……

不觉之中，时光淌出好远，歌声去远。如情到深处，言说悄然沉寂。周遭静谧。抬眼唯见缀满星子的穹庐。深沉寥廓的夜的草原，风依然轻轻吹拂……

单曲回放，一遍又一遍，忘了时间，忘了身之所在。

孤寂寒凉的日子，何来抚慰？此时，飘来一支邈远的歌。乌兰巴托的夜啊，可知遥远地方，那个从不曾到过草原却让草原在心底生了根的人，蜷于城市华灯初上的阑珊里，没有了自己地沉浸于你，眼角，淌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