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喧嚣的孤独》 [捷克]赫拉巴尔著;杨乐云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08月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如果梭罗是隐于瓦尔登湖的小隐,赫拉巴尔笔下的汉嘉,算得上是大隐。正如小说的名字:《过于喧嚣的孤独》,孤独隐匿于喧嚣之中。下面,推荐书小编推荐这本《过于喧嚣的孤独》。
小说并不复杂,甚至有些过于简单。赫拉巴尔并不刻画繁芜深刻的人性,也不摹状波澜壮阔的社会百态,作者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讲述了汉嘉——“我”在废纸回收站三十五年的单调工作。这些工作无非是一遍又一遍按动压力机来处理废纸和书籍。工作之余,“我”嘬糖果,呷烈酒一般,阅读废旧书籍中的经典作品,领略先哲的思想,与他们在如梦似幻的精神迷雾中畅谈交流。
赫拉巴尔是以一种回环往复的形式来描述“我”在压力机旁的工作,不断地按动红、绿色按钮,不断往机器里面添加废纸。这种“简单”的重复,与文本简单的故事情节,相得益彰,更具有冲击力,如潮打空城,日日年年,有一种地久天长的韧性,还有一种野火蔓延的恣肆和天地烧尽的荒芜。
汉嘉工作的地下室,四周布满各色下水道,阴暗潮湿,肮脏杂乱,苍蝇乱飞,老鼠乱走。回收站的负责人永远看汉嘉不顺眼,不断指责、吆喝、咒骂。正如汉嘉时时感叹的:“天道不仁慈”。而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汉嘉却用文化典籍和人类文明缔造了属于自己的乌托邦。在文化的乌托邦里,汉嘉独与先哲精神往来,他与康德一同仰望星空,与耶稣、老子探讨出世、入世,沐浴高更、莫奈笔下的永恒光彩。汉嘉通过与先哲的思想交流,走过如是喧嚣的外界,走进了自己孤独的内心,其实也是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孤独境地。汉嘉说,“我有幸孤身独处,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因为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儿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喜欢我这样的人”。对于自己的外部处境和内心追求,汉嘉有着清晰的认识,他明白康德、尼采们在推动人类进步,探讨思想本源的同时,自己内心对于接近真理的孤独和恐慌,以及无法享受人类正常情欲的焦虑。但,“我”同时也无比清晰,只有这样的孤独,才能走进时间的永恒,享受精神的愉悦和孤独的酣畅。
《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前半部分正是处理的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古老的,长期纠缠人类的问题:外界和内心相悖逆的时候,该如何取舍。进一步说,就是当外部生活条件,不足以支撑自我实现的时候,人类该何去何从。小说中,“我”多次面对耶稣和老子,亲临他们对于事业和内心的抉择。对于耶稣的“激动”、“祈祷”、“信心”、“诅咒”、“强有力”,汉嘉并不以为然,而对于老子的“与世无争”、“返璞归真”、“逆来顺受”则表现出附和。足见,“我”是内向型的孤独症患者,追求的是“曳尾涂中”的欢乐。汉嘉用实际行动抗击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不仅打破了需求层次的顺序,还以最低的生理需求来完成了近乎完美的超自我实现。他把一项琐碎的,肮脏的,了无生趣的工作,像打磨一件艺术品般,做得如此诗意,当然这种诗意对于汉嘉来说,是精神上的,而非其外界环境。所以每次读到心仪的古典名著,“我”都“含咳嗽糖似的含在嘴里”,“这样我工作的时候心里就注满了一种辽阔感,无边无涯,极为丰富,无尽的美从四面八方向我喷溅”。这些丰富的美,来自无际的洪荒宇宙,也来自先哲们泉水涌动般灵活的头脑,这是“我”在过于喧嚣的孤独中所享受到的一切。
“我”的孤独终究还是被轰鸣的机器所打破。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发展,形体巨大、效率高速的大型机器足以扼杀在喧嚣中艰难生存的孤独。这也正是小说后半部分所揭露的,机械化的工业生产对于人文主义文明的摧残。
读者可以看到,“我”所钟情的文明典籍,多是浪漫主义的,古典主义的,鲜少现代主义。这种对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迷恋,实则是汉嘉,抑或作者对于乡愁的回归。作者的这种乡愁,表达在书中便是汉嘉对于工业化的拒斥,并且是以一种流浪、疯癫、无序的“非文明”状态在抗拒。梭罗对抗外界喧嚣的方式是,隐居湖畔,垦荒耕种,木屋绳床,刻意与外界文明和工业化进程,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田园式的文明乡愁,通过客体来影响主体,进而完成内心世界的正本清源和精神回归。汉嘉与之不同,他采取的是以蛮力来实现独善其身。梭罗式的乡愁更美好,更具外部诗意,而赫拉巴尔的乡愁更决绝,更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凛冽,这种决绝和凛冽,不声张,不夸饰,甚至不和谐,像污水入海,在一片黑暗、肮脏中喷涌而来,入海后却悄然融合,完成向文明和文化的敬礼。
所以,当更为庞大,效率更高的压力机参与到废纸处理中的时候,汉嘉是排斥的,一方面是汉嘉对于自己极有可能面临失业的恐慌;而更多的是对于失去阅读幸福感,继而与先哲们天涯陌路的忧虑。前者是生活的外在,后者才是精神核心,也是汉嘉得以享受生活,自乐于人间根本。工业机器生产的自私、冷漠、无知,根本无法体验书本和文字所带来的精神愉悦,而汉嘉的劳作,体现的是笔墨相亲,蕴藉含情。带着统一手套工作的车间工人们,更是让汉嘉感到自卑:“我一向是光着手干活的,可以享受摸摸纸张的乐趣,可是在这里谁也没有愿望去体验一下废纸给予感官的无与伦比的魅力”。纸张魅力在人群中的丧失,无疑影射人类文明的丧失。
一个具有繁琐规则、鲜明秩序的新时代开始了。它倾轧的是一个尽管杂乱无序,却有着人类最本初的情感,暗含着人文主义情怀的古典时代。新时代吞噬了一切喧嚣中隐匿的孤独,有着无穷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孤独。它也绞断了,像汉嘉、弗朗基克、美学教授这样以书籍和文化缔结起来的文化圈纽带,为这些生活在底层,却有着卓越精神追求的人“敲了丧钟”。小说结尾处,描写一位诗人通过暴力威胁的方式来达到自己朗诵诗歌的目的,显示了现实已经逼仄到无艺术立锥之地。冷酷无情的机器工业化如洪流一般,席卷整个人类文明,连汉嘉工作的地下室也不例外。无论是正统的美学教授,还是无意中成才的汉嘉,命运都随之走向灭亡,既是肉体的毁灭,也是精神的消亡。
归根到底,这是一本带有浓郁忧伤的乡愁作品,忧伤不是吟风弄月式的伤感,而是无力肩住时代闸门的崩溃。汉嘉最终选择追随旧时代,将自己打进废纸包,与先哲们的文字融为一体,乘着书籍飞升天堂。对于新时代,汉嘉是一个反感工业生产的厌食症患者;对于旧时代,汉嘉是一个生活在喧嚣中的孤独症患者。在新旧交替的时刻,汉嘉是一位守护人类文明的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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