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唯一的听众》 用父亲和妹妹的话来说,我在音乐方面简直是一个白痴。这是他们在经受了我数次“折磨”之后下的结论。在他们听来,我拉小夜曲就像在锯床腿。这些话使我感到十分沮丧,我不敢在家里练琴了。我发现了一个练琴的好地方,楼区后面的小山上有一片树林,地上铺满了落叶。 一天早晨,我蹑(niè)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心里充满了神圣感,仿佛要去干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林子里静极了。沙沙的足音,听起来像一曲悠悠的小令。我在一棵树下站好,庄重地架起小提琴,像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拉响了第一支曲子。但我很快又沮丧起来,我觉得自己似乎又把锯子带到了树林里。 我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身时,吓了一跳:一位极瘦极瘦的老妇人静静地坐在木椅上,平静地望着我。我的脸顿时烧起来,心想,这么难听的声音一定破坏了这林中的和谐,一定破坏了这位老人正独享的幽静。 我抱歉地冲老人笑了笑,准备溜走。老人叫住了我,说:“是我打扰了你吗,小伙子?不过,我每天早晨都在这儿坐一会儿。”一束阳光透过叶缝照在她的满头银丝上,“我想你一定拉得非常好,可惜我的耳朵聋了。如果不介意我在场,请继续吧。” 我指了指琴,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拉不好。 “也许我会用心去感受这音乐。我能做你的听众吗,每天早晨?” 我被老人诗一般的语言打动了。我羞愧起来,同时有了几分兴奋。嘿,毕竟有人夸我了,尽管她是一个聋子。我拉了起来。以后,每天清晨,我都到小树林去练琴,面对我唯一的听众,一位耳聋的老人。她一直很平静地望着我。我停下来时,她总不忘说上一句:“真不错。我的心已经感受到了。谢谢你,小伙子。”我心里洋溢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很快我就发觉自己变了。我又开始在家里练琴了。从我紧闭门窗的房间里,常常传出基本练习曲的乐声。我站得很直,两臂累得又酸又痛,汗水湿透了衬衣。以前我是坐在木椅上练琴的。同时,每天清晨,我要面对一位耳聋的老人尽心尽力地演奏;而我唯一的听众总是早早地坐在木椅上等我。有一次,她说我的琴声能给她带来快乐和幸福。我也常常忘记她是聋子,只看见老人微笑着靠在木椅上,手指悄悄打着节奏。她慈祥的眼神平静地望着我,像深深的潭水…… 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一曲《月光》奏鸣曲让专修音乐的妹妹大吃一惊。妹妹追问我得到了哪位名师的指点。我告诉她:“是一位老太太,就住在12号楼,非常瘦,满头白发,不过——她是个聋子。” “聋子?”妹妹惊叫起来,“聋子!多么荒唐!她是音乐学院最有声望的教授,曾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你竟说她是聋子!” …… 后来,拉小提琴成了我无法割舍的爱好,我能熟练地拉许多曲子。在各种文艺晚会上,我有机会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演奏小提琴曲。那时,我总是不由得想起那位“耳聋”的老人,那清晨里我唯一的听众……
12、《用心灵去倾听》 小时候,家里最让我着迷的是那台老旧的电话机。我发现在这奇妙的电话机里,住着一个无所不知的小精灵。爸爸可以从她那里知道现在几点了,明天天气怎样,火车出发的时间以及爸爸朋友的电话号码。 有一天,我听到妈妈叫她的名字:“问讯处。”我记住了妈妈拨的号码:105。 我终于和“问讯处”说话了。那天,我一个人在家。我乘机偷偷从爸爸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锤子,兴高采烈地拿着它到处乱敲,一不小心敲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受伤的手指很快肿了起来。 家里没有人,哭也不会有谁听见。我飞快地跑上楼,拿起电话听筒,拨了“105”,对里面说:“问讯处?” 小精灵果然在里面,她是个有着温柔嗓音的女子。我找到了听我说话的人,不由得放声大哭。我对小精灵说:“我一个人在家,我的手指被锤子砸伤了……” “你够得着冰箱里的冰块吗?”小精灵用悦耳的声音问我。然后她让我把冰块倒进厨房的水槽(cáo)里,再拿起一块放到受伤的手指上。我照着做,手指立刻不疼了。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叫“问讯处”的小精灵在用她的魔法帮助我。 从那以后,我经常偷偷地和这个小精灵聊天。我总是问她很多事情,比如,“怎么计算一个长方形物体的面积”“西班牙的首都在哪里”“‘修理’这个词怎么拼写”。小精灵总是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一遍遍地向我解释。我告诉她我叫汤米,我也知道了她的真名:苏珊(shān)。“问讯处”是召唤她的密语。 一天,我心爱的金丝雀突然死了。我非常难过,心比被锤子砸了的手指还疼。我拿起电话找到了苏珊。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苏珊?”我问,“为什么这只整天唱歌的小鸟,突然一动不动了呢?” 苏珊想了想,对我说:“你知道吗,这只可爱的小鸟,它要到另一个世界去歌唱。” 我相信苏珊的话,我想可爱的小鸟的确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比我们这个世界更为美丽的地方,幸福地歌唱。 长大以后,我离开了家乡,也知道了电话是怎么回事。但是我非常想认识苏珊,认识这个从未谋面却如同我第二个母亲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出差经过故乡小镇。我拨通了“问讯处”,试着联系苏珊。 电话里传来了我熟悉的声音,我说:“苏珊?你能告诉我‘修理’这个词怎么拼写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希望你的手指已经好了。”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对她讲了这些年来我的情况,并告诉她,她为儿时的我所做的一切有多么重要。 苏珊对我说,她也要感谢我。她说她没有孩子,我的电话使她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幸福。 通话中,我对苏珊说,我会再来这里,那时我会多待几天,我想见她。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又回到了故乡小镇。 “请找苏珊。”拿起电话,我立即拨通了“问讯处”,“告诉她我是汤米。” “对不起,先生。”那个女人说,“苏珊两周前去世了。最近她身体很不好,一直只上半天班,直到最后一天……我们都非常想念她。哦,等等,您说您是汤米?” “是的,小姐,我是汤米。” “苏珊给你留了一张纸条,稍等一下……她说你会明白的。” 随后,她给我读了纸条上的留言:汤米,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歌唱.
13、《只有一个地球》 据有幸飞上太空的宇航员介绍,他们在天际遨游时遥望地球,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晶莹透亮的球体,上面蓝色和白色的纹痕相互交错,周围裹着一层薄薄的水蓝色“纱衣”。地球,这位人类的母亲,这个生命的摇篮,是那样的美丽壮观,和蔼可亲。 但是,同茫茫宇宙相比,地球是渺小的。它是一个半径只有六千三百多千米的星球。在群星璀璨的宇宙中,就像一叶扁舟。它只有这么大,不会再长大。 地球所拥有的自然资源也是有限的。拿矿物资源来说,它不是上帝的恩赐,而是经过几百万年,甚至几亿年的地质变化才形成的。地球是无私的,它向人类慷慨地提供矿产资源。但是,如果不加节制地开采,必将加速地球上矿产资源的枯竭。 人类生活所需要的水资源、森林资源、生物资源、大气资源,本来是可以不断再生,长期给人类做贡献的。但是因为人类随意毁坏自然资源,不顾后果地滥用化学品,不但使它们不能再生,还造成了一系列生态灾难,给人类生存带来了严重的威胁。 有人会说,宇宙空间不是大得很吗,那里有数不清的星球,在地球资源枯竭的时候,我们不能移居到别的星球上去吗? 科学家已经证明,至少在以地球为中心的40万亿公里的范围内,没有适合人类居住的第二个星球。人类不能指望在破坏了地球以后再移居到别的星球上去。 不错,科学家们提出了许多设想,例如,在火星或者月球上建造移民基地。但是,即使这些设想能实现,也是遥远的事情。再说,又有多少人能够去居住呢? “我们这个地球太可爱了,同时又太容易破碎了!”这是宇航员遨游太空目睹地球时发出的感叹。 只有一个地球,如果它被破坏了,我们别无去处。如果地球上的各种资源都枯竭了,我们很难从别的地方得到补充。我们要精心地保护地球,保护地球的生态环境。让地球更好地造福于我们的子孙后代吧!
14、《大瀑布的葬礼》 1986年9月,在拉丁美洲的巴拉那河上,举行了一次特殊的葬礼。当时的巴西总统菲格雷特穿着黑色礼服,亲自主持了这个特殊的葬礼。这个葬礼是为一条瀑布——塞特凯达斯大瀑布举行的。 事情是这样的。 在拉丁美洲的巴西和阿根廷两国的交界处,有一条巴拉那河,河上有一条世界著名的大瀑布——塞特凯达斯大瀑布。这条瀑布曾经是世界上流量最大的瀑布,汹涌的河水紧贴悬崖咆哮而下,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尤其是每年汛期,大瀑布的气势更是雄伟壮观,每秒钟有1万立方米的水从几十米的高处飞流直下,落地撞开万朵莲花,溅起的水雾飘飘洒洒,水声震耳欲聋。据说在30公里外,瀑布的巨响还清晰可闻。 长期以来,塞特凯达斯瀑布一直是巴西和巴拉圭人民的骄傲。世界各地的观光者纷至沓来,在这从天而降的巨大水帘面前,置身于细细的水雾中,感受着这世外桃源的清新空气。游客们常常为此陶醉不已,流连忘返。 但这雄奇的景观,竟然在逐渐消失。 20世纪80年代初,为了发电,在瀑布上游建起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伊泰普水电站。水电站高高的拦河大坝截住了大量的河水,使得塞特凯达斯的大瀑布的水源大减。而且,周围的许多工厂用水毫无节制,再加上沿河两岸的森林被乱砍滥伐,水土大量流失,大瀑布水量逐年减少。 几年过去,塞特凯达斯大瀑布逐渐枯竭,即使在汛期,也见不到昔日雄奇的气势。它在群山之中无奈地垂下了头,像生命垂危的老人一般,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游们常常乘兴而来,失望而去。 科学家们预测,过不了多久,瀑布将完全消失。消息传开,世人震惊,同时也唤起了人们保护环境的责任心。 1986年8月下旬,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十名生态学、环境学的专家、教授,以及大批热爱大自然的人汇集在大瀑布脚下。他们模仿当地印第安人为他们的酋长举行葬礼的仪式,一起哀悼将要消失的大瀑布。 这次行动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9月下旬,巴西总统菲格雷特也亲自投身到这一行动中,那天,他特意穿上了葬礼专用的黑色礼服,主持了这个为瀑布举行的特别的葬礼。 菲格雷特总统用饱含深情的语调,回忆了塞特凯达斯大瀑布曾经给巴西和其他国家人民带来的骄傲与欢乐,号召人们立即行动起来,保护生态平衡,爱护我们生存的地球,使大瀑布的悲剧不再重演!
15、《这片土地是神圣的》 对我们这个民族来说,这片土地的每一部分都是神圣的。 每一处沙滩,每一片耕地,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每一根闪闪发光的松针,每一只嗡嗡鸣叫的昆虫,还有那浓密丛林中的薄雾,蓝天上的白云,在我们这个民族的记忆和体验中,都是圣洁的。 我们是大地的一部分,大地也是我们的一部分。青草、绿叶、花朵是我们的姐妹,麋(mí)鹿、骏马、雄鹰是我们的兄弟。树汁流经树干,就像血液流经我们的血管一样。我们和大地上的山峦河流、动物植物共同属于一个家园。 溪流河川中闪闪发光的不仅仅是水,也是我们祖先的血液。那清澈湖水中的每一个倒影,反映了我们的经历和记忆;那潺潺的流水声,回荡着我们祖辈的亲切呼唤。河水为我们解除干渴,滋润我们的心田,养育我们的子子孙孙。河水运载我们的木舟,木舟在永流不息的河水上穿行,木舟上满载着我们的希望。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河水是我们的兄弟,也是你们的兄弟。你们应该像善待自己的兄弟那样,善待我们的河水。 印第安人喜爱雨后清风的气息,喜爱它拂过水面的声音,喜爱风中飘来的松脂的幽香。空气对我们来说也是宝贵的,因为一切生命都需要它。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空气与它滋养的生命是一体的,清风给了我们的祖先第一口呼吸,也送走了祖先的最后一声叹息。同样,空气也会给我们的子孙和所有的生物以生命。你们要照管好它,使你们也能够品尝风经过草地后的甜美味道。 如果我们放弃这片土地,转让给、你们,你们一定要记住:这片土地是神圣的。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这片土地上的动物。没有了动物,人类会怎样?如果所有的动物都死去了,人类也会灭亡。降临到动物身上的命运终究也会降临到人类身上。 告诉你们的孩子,他们脚下的土地是祖先的遗灰,土地存留着我们亲人的生命。像我们教导自己的孩子那样,告诉你们的孩子,大地是我们的母亲。任何降临在大地上的事,终究会降临在大地的孩子身上。 我们热爱大地,就像初生的婴儿眷恋母亲温暖的怀抱一样。你们要像我们一样热爱它,照管它。为了子孙后代,你们要献出全部的力量和情感来保护大地。 我们深知:大地不属于人类,而人类是属于大地的。
16、《青山不老》 窗外是参天的杨柳。院子在山沟里,山上全是树。我们盘腿坐在土炕(kàng)上,就像坐在船上,四周全是绿色的波浪,风一吹,树梢卷过涛声,叶间闪着粼粼的波光。 我知道这条山沟所处的大环境。这是中国的晋西北,是西伯利亚大风常来肆虐(nüè)的地方,是干旱、霜冻、沙尘暴等与生命作对的怪物盘踞(jù)之地。过去,这里风吹沙起,能一直埋到城头。县志载:“风大作时,能逆吹牛马使倒行,或擎之高二三丈[1]而坠。”[2]就在如此险恶的地方,我对面这个手端一杆旱烟袋的瘦小老头,竟创造了这块绿洲。 我还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小环境。一排三间房,就剩下老者一人。老人每天早晨抓把柴煮饭,带上干粮扛上铁锹进沟上山;晚上回来,吃过饭,抽袋烟睡觉。65岁那年,他组织了七位老汉开始治理这条沟,现在已有五人离世。他可敬的老伴,与他风雨同舟一生;一天他栽树回来时,发现她已静静地躺在炕上过世了。他已经81岁,知道终有一天自已也会爬不起来。他唯一的女儿三番五次地从城里回来,接他去享清福,他不走。他觉得种树是命运的选择,屋后的青山就是生命的归宿。 他敲着旱烟锅不紧不慢地说着,村干部在旁边恭敬地补充着……15年啊,绿化了8条沟,造了7条防风林带,3700亩林网,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奇迹。去年冬天,他用林业收入资助每户村民买了一台电视机——他还有宏伟设想,还要栽树,直到自己爬不起来为止。 在屋里说完话,老人陪我们到沟里去看树。杨树、柳树,如臂如股,劲挺在山洼山腰。看不见它们的根,山洪涌下的泥埋住了树的下半截,树却勇敢地顶住了它的凶猛。这山已失去了原来的坡形,依着一层层的树形成一层层的梯。老人说:“这树下的淤(yū)泥有两米厚,都是好土啊。”是的,保住了这黄土,我们才有这绿树;有了这绿树,我们才守住了这片土。 看完树,我们在村口道别。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荡漾的小院。我不禁鼻子一酸——也许老人进去后就再也出不来了。作为一个山野老农,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他已经将自已的生命转化为另一种东西。他是真正与山川共存、与日月同辉了。 这位普通老人让我领悟到:青山是不会老的。 [1]丈:原市制单位,一丈约等于3.3333米。 [2]这句话的大意是,风大的时候,能把牛马等大牲畜吹得向后倒退,有时能把它们卷上七八米的高空再抛下来。
17、《少年闰土》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地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吗?”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地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它不咬人吗?” “有胡*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18、《我的伯父鲁迅先生》 伯父鲁迅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根本不知道鲁迅是谁,以为伯父就是伯父,跟任何人的伯父一样。伯父去世了,他的遗体躺在万国殡仪馆的礼堂里,许多人都来追悼他,向他致敬,有的甚至失声痛哭。数不清的挽联挂满了墙壁,大大小小的花圈堆满了整间屋子。送挽联送花圈的有工人,有学生,各色各样的人都有。那时候我有点惊异了,为什么伯父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戴?我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想到我就要永远见不到伯父的面了,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也得不到他的爱抚了,泪珠就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就在伯父去世那一年的正月里,有一天,是星期六的下午,爸爸妈妈带我到伯父家里去。那时候每到周末,我们姐妹三个轮流跟着爸爸妈妈到伯父家去团聚。这一天在晚餐桌上,伯父跟我谈起《水浒传》里的故事和人物。不知道伯父怎么会知道我读了《水浒传》,大概是爸爸告诉他的吧。老实说,我读《水浒传》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只注意紧张动人的情节;那些好汉的个性,那些复杂的内容,全搞不清楚,有时候还把这个人做的事情安在那个人身上。伯父问我的时候,我就张冠李戴地乱说一气。伯父摸着胡子,笑了笑,说:“哈哈!还是我的记性好。”听了伯父这句话,我又羞愧,又悔恨,比挨打挨骂还难爱。从此,我读什么书都不再马马虎虎了。 那天临走的时候,伯父送我两本书,一本是《表》,一本是《小约翰》。伯父已经去世多年了,这两本书我还保存着。 有一次,在伯父家里,大伙儿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我望望爸爸的鼻子,又望望伯父的鼻子,对他说:“大伯,您跟爸爸哪儿都像,就是有一点不像”。 “哪一点不像呢?”伯父转过头来,微笑着问我。他嚼着东西,嘴唇上的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 “爸爸的鼻子又高又直,您的呢,又扁又平。”我望了他们半天才说。 “你不知道,”伯父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着说,“我小的时候,鼻子跟你爸爸的一样,也是又高又直的。” “那怎么—” “可是到了后来,碰了几次壁,把鼻子碰扁了。” “碰壁?”我说,“您怎么会碰壁呢?是不是您走路不小心?” “你想,四周围黑洞洞的,还不容易碰壁吗?” “哦!”我恍然大悟,“墙壁当然比鼻子硬得多了,怪不得您把鼻子碰扁了。”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黄昏时候,呼呼的北风怒号着,天色十分阴暗。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爸爸妈妈拉着我手,到伯父家去。走到离伯父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一个拉黄包车的坐在地上呻吟,车子扔在一边。 我们走过去,看见他两只手捧着脚,脚上没穿鞋,地上淌了一摊血。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饱经风霜的脸上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 “怎么了?”爸爸问他。 “先生,”他那灰白的抽动着的嘴唇里发出低微的声音,“没留心,踩在碎玻璃上,玻璃片插进脚底了。疼得厉害,回不了家啦!” 爸爸跑到伯父家里,不一会儿,就跟伯父拿了药和纱布出来。他们把那个拉车的扶上车子,一个蹲着,一个半跪着,爸爸拿镊子夹出碎玻璃片,伯父拿硼酸水给他洗干净。他们又给他敷上药,扎好绷带。 拉车的感激地说:“我家离这儿不远,这就可以支持着回去了。两位好心的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 伯父又掏出一些钱来给他,叫他在家里休养几天,把剩下的药和绷带也给了他。 天黑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我站在伯父家门口看着他们,突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摸摸自己的鼻尖,冷得像冰,脚和手也有些麻木了。我想,这么冷的天,那个拉车的怎么能光着脚拉着车在路上跑呢? 伯父和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们。伯父的回答我现在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话很深奥,不容易懂。我抬起头来,要求他给我详细地解说。这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而且现在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慈祥的愉快的表情了,变得那么严肃。他没有回答我,只把他枯瘦的手按在我的头上,半天没动,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伯父逝世以后,我见到他家的女拥阿三。阿三是个工人的妻子,她丈夫失了业,她愁得两只眼睛起了蒙,看东西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隔着雾。她跟我谈起伯父生前的事情。她说:“周先生自己病得那么厉害,还三更半夜地写文章。有时候我听着他一阵阵接连不断地咳嗽,真替他难受。他对自己的病一点儿也不在乎,倒常常劝我多休息,不叫我干重活儿。” 的确,伯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为自己想得少,为别人想得多。
19、《一面》 1932年秋天,我在上海英商汽车公司当卖票的。 一天中午,我去接班,天空正飞着牛毛细雨,离接班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我心想:到内山书店去吧,在那里躲一会儿雨,顺便歇歇也好。 店里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后面柜台旁边的两个人在谈笑。我向里面望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 我站在书架前,开始翻书。 门外,细雨烟似的被秋风扭着卷着,不分方向地乱飞。店里冷得像地窖(jiào)一样,冷气从裤管里向上钻。忽然,我看见架上排着一列中文的《毁灭》[1]。《毁灭》?我记得一本什么杂志上介绍过,说是一本好书。书脊上赫(hè)然印着“鲁迅译(yì)”三个字,我像得到了保证似的,立刻从书架上抽下一本。 我先看后记,但是看完第一面就翻不开了:书没有切边。一个矮小而结实的日本中年人——内山老板走了过来。 “先生,这本书多少钱?”对于同情中国的内山老板,我总是带着几分敬意叫“先生”的。 他殷勤地点头,接过书翻了翻底页:“一块四。”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摸摸里衫上的衣袋——袋里只剩一块多钱,那是我和一个同住的失业工友几天的饭费。我有些懊(ào)悔自己的莽(mǎng)撞了,红了脸,说:“贵了。”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窘相,用粗短的手指捻(niǎn)着那张绿色厚布纹纸的封面:“哪里贵?你看这纸……” 厚实的纸张,清晰的字迹,相当厚的一大本书,拿在手里,有一种怪舒服的感觉。 “你买一本吧,这书是很好的。” 我真踌躇起来了:饭是不能不吃的,然而书也太好了,买一本放在床头,交班回来,带着那种软绵绵的疲倦躺着看这么几十页,该多好!我摩挲(suō)着那本书,舍不得丢开,不说买,也不说不买。 内山老板大概看出点什么苗头,就笑着回头对里面说了一句日语,原先和内山老板说话的那个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 他的面孔黄里带白,瘦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tuí)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显然好久没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你要买这本书?”他看了我一眼。那种正直而慈祥的目光,使我立刻感到身上受了父亲的抚摩——严肃和慈爱交织着的抚摩似的。 “是的。”我低低地说。 他从架上抽下一本书来,版式纸张和《毁灭》一模一样,只是厚一点,封面上印着两个字:铁流[2]。 他用竹枝似的手指递给我,小袖管紧包在腕子上:“你买这本书吧——这本比那本好。” 他是谁?对我这样一个平日被人轻视的工人进行那样诚恳的劝告?我一进门的时候就有点疑惑,现在更加疑惑了;虽然猜不出是谁,但自己断定:一定是一个不平常的人。 我一翻那定价:一元八角! “先生,我买不起,我的钱不够……”我的话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不知道怎样才好。 “一块钱你有没有?一块钱!” “有!”我抬起头,顿时恢复了勇气。 “我卖给你,两本,一块钱。” 什么?我很惊异地望着他:黄里带白的脸,瘦得教人担心;头上直竖着寸把长的头发;牙黄羽纱的长衫;隶体“一”字似的胡须;左手里捏(niē)着一枝黄色烟嘴,安烟的一头已经熏(xūn)黑了。这时,我忽然记起哪本杂志上的一段访问记—— “哦!您,您就是——”我结结巴巴的,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一定是!不会错,一定是!那个名字在我的心里乱蹦,我向四周望了望,可没有蹦出来。 他微笑着,默认地点了点头,好像我心里想要说的,他已经统统知道了一样。这一来不会错了,正是他!憎(zēng)恶黑暗有如憎恶魔鬼,把一生的时光完全交给了我们的民族.一位越老越顽强的战士!我又仔细地看他的脸——瘦!我们这位战士的健康,差不多已完全给没有休息的艰苦工作毁坏了。他带着奖励似的微笑,指着《铁流》对我说道:“这书本来可以不要钱的,但是是曹先生的书,现在只收你一块钱本钱;我那一本,是送你的。” 我费力地从里衫的袋里掏出那块带着体温的银元,放到他的手里——他的手多瘦啊!我鼻子陡然一阵酸,像要哭出来。我恭敬地鞠了一躬,把书塞进帆布袋,背起来便走出书店的门。 这事到现在已经隔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我历尽艰苦,受尽非人的虐(nüè)待,我咬紧了牙,哼都不哼一声。我总是昂着头。我对自己说: “鲁迅先生是同我们一起的!” [1]《毁灭》:苏联作家法捷耶夫写的一部长篇小说。鲁迅在1931年将他译成中文。 [2]铁流:《铁流》是苏联作家绥拉菲摩维奇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内山书店代售的是曹靖华的译本,所以下文说“是曹先生的书”。
20、《有的人》 ——纪念鲁迅有感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有的人 骑在人民头上:“呵,我多伟大!” 有的人 俯下身子给人民当牛马。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头,想“不朽(xiǔ)”;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着地下的火烧。 有的人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骑在人民头上的 人民把他摔垮(kuǎ); 给人民作牛马的 人民永远记住他! 把名字刻入石头的 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 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 到处是青青的野草。 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他的下场可以看到;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的活的人, 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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