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与退步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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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与退步集

倘若没有在大热前发现，便要等现象彻底冷却之后再行了解，这是我的习惯。当年留洋归来的油画家陈丹青反出清华，一时大热。我之前并不了解这个人，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点意思，但也可疑：这个事件，既可以是一次正直愤怒的反戈直击，也可是一场精心预谋了的炒作。时间是骗子的天敌，一件事情拿不准时，不妨放一下。

然而这件事情终于和别的所有事情一样，爆发，升腾，然后又冷却了。今天谈起当年这桩公案，当真已是了无兴趣。近来在书店里看到这本退步集时，陈丹青已不复具备作为谈资的价值，买倒是因为里面插了一些精致的名画图片。——世界并无逻辑可言，这足可算作明证了。

读这本书，第一感觉是惊异。已经算是资深中年的陈丹青竟然还对世界保持住了一种高强度的、明亮而纯粹的愤怒，这大可惊诧。陈丹青如同街头孤儿般对一切漠然、讥诮、恶意和善意的刺激都充满不识时务和好歹的怀疑，随时准备在任何情境对任何人的任何动机投出一根锐矛，而被刺到的竟有多半是善意者。提携也好，规劝也罢，甚至还有敬意，他不大会识别他人的主观情绪，只懂得对纯粹逻辑上的疑点架起他的散弹枪。——人是社会动物，不是孤岛。若其人果真如此，他何以一路活到今日就根本算是一个问题。

对这种情况，我们当然也能找到两三可能的解释。其一是哲人的质疑精神，这方面最有名的例子是当年的苏格拉底。可即便是在陈丹青话题已经冷却的今天，我仍然对于用苏格拉底来类比他充满怀疑；其二是他的美国生活背景，美国人没有文化，也就不够圆融，美国的直嘴快舌拿到古老文明的积淀物里来，也就成了不识好歹；其三是他的艺术家身份了。据说艺术家的成就是其极端个性的反面。如果这一点成立，那就说明陈丹青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大油画家，但是我不懂回话，对以对于这点也充满质疑。

然后就是怀着质疑把书读完。他的几个基本观点：1、对于官办艺术体制和现行艺术教育的强烈反感，这也是他反出清华的原因；2、对西方人文传统的推崇；3、对中国传统绘画及文化的追思；4、对于建筑的散见，主要观点是主张保存传统。从这些观点来看，很难说他是一个深刻完善的饱学大家，但真诚倒是毋庸置疑：他更像是一个同时归属于两个文化、价值和社会体系板块的跨界人，用板块乙的一些要素来要求板块甲，并因此生出深深的失望来；又因为与板块甲之间有千丝万缕复杂关系，这种失望并不能导致彻底的否定，于是又衍生出对板块甲的GOOD OLD DAYS的深情怀念来。他是一个矛盾者。

然而，这种真诚并不能用以完全说明之前的陈丹青现象。在这本书末尾，是一篇陈丹青与网友的互动实录。在其中，有人说陈丹青回来之后，牢骚发得多，画画得不好，建议他去宋庄住住，泡妞喝酒吹牛逼，这能帮助他恢复工作状态。宋庄，大家都知道，是北京的一个郊区，艺术家聚集的场所。陈丹青的回答很简单，但竟然道出了陈丹青现象的另一本质。他说：我在纽约住了20年，纽约就是一个大宋庄。

这句话非常之好玩，信息量也很大。其一，油画家陈丹青早在西藏组图之后便已存在，他在纽约的这些年并没有走得比西藏组图更远；其二，他的自我认知从直觉的层面上是一个纽约人，这和他的艺术家本性相符合；其三，在更深的层面上，陈丹青是一个中国人，他对此无奈、迷惘，不可斩裂；其四，所有艺术家都是社会活动家，其使命不外承载并传递审美、文化和价值观，这个过程既在因果关系上是通过创作—展示的过程一劳永逸地完成的，也是要通过身体力行互动交流，在空间和区域的范围内通过表达完成的；其五，对于中国和纽约的差异，他既感到无奈又为之窃喜，在创作巅峰过去之后，他在这种差别中找到了艺术家陈丹青的另一个使命空间。对此，他抱着民族之爱、文化先进性、事业野心、对与落后状态的预期，和，愤怒，刻意地，回到北京。

回头再看陈丹青现象，是奇异和复杂的。作为资深艺术家的陈丹青，老谋深算地利用了永恒的青年油画家陈丹青的单纯、愤怒和学养，通过精致的预谋，制造出一个既谋略又单纯，既叵测又崇高的公众事件，它既是有意的，也是无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