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斯坦纳分析我们这个时代为何阅读日渐式微时,提到过一个观点,大意是说这种文学上转向与音乐有关。富裕的中产阶级读书很少,但真心喜欢音乐的很多。音乐是通俗文化的主流,而阅读成为了日渐小众的生活方式,书籍的终点是个体的收藏室,而非公共阅读的图书馆。究其原因,都市生活和工业生活的节奏让人筋疲力尽,当一个人终于闲下来时,音乐,哪怕是有难度的音乐,也比严肃文学更容易进入其中:“它不会像阅读一本书那样,将人们分为沉默的孤岛,相反,它把人们聚集在一起,聚集在我们社会努力创造的虚幻共同体。维多利亚时代的求爱者将诗歌当成花环送给心上人,现在的情人会选择一张唱片,明显意味着要用音乐来完成白日梦或勾引。” 吊诡的是,我觉得用这个诠释阅读式微的观点,来解读村上春树的小说为何流行反而十分贴切。不仅仅是说村上的小说中总是出现爵士乐,出现各种怀旧类型的音乐人这种识别度很高的文学元素,而是他的小说本身就是音乐性的:长篇小说可以看作是大型交响乐的各种变奏曲,而短篇小说可以作为流行音乐的各种变奏。这种小说的音乐性最大的一个表现在于,表面即意义。深刻的洞见消失了,思考的意义消失了,回味性的人物和场景也消失了。阅读村上的时候,我们只保留了阅读和欣赏的姿态,这种即时性的阅读,在合上书页的一刹那,已经完成。村上文学的这种音乐性,延伸到了一种文学的轻逸,就像流行音乐一样地吸着越来越多的读者。他把文学写成了音乐,然后用这种文学来完成“白日梦或勾引”。 但是这种吸引,与众多的畅销书作家的畅销又有不同,他的小说与中产阶级文化紧密相关,绝非粗制滥造。村上的小说也是广大文青们、小资白领们心领神会的接头暗号,文化标签。村上他很用心地写作自己的小说,很用心地打动着他的千万读者,他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都无比贴近都市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但这种贴近是有距离的贴近,他懂得哪里该抽身而退,在合适的时机,让他们感受到温暖,又体验到疏离;感受到平庸,还能在魔幻现实中自由游弋;有片刻的安宁与回味,又没有丧失希望。村上的小说给人强烈的中庸主义色彩,大概与他切身处地的生活态度是有关系。他始终是个温和的人,生活中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波动,爱好爵士乐,经营酒吧,经常跑步,旅行,翻译西方文学——最后这一项大概是多年后唯一能让村上进入经典视野的方式。这种生活中营造出的文学品味,始终都是面目可可疑的,所以说村上始终距离经典文学,还差一步之遥。刻薄点说,就如同他每年陪跑诺奖一样,既是羞辱,又是一种荣耀——没有一个作家每年都会受到这样的青睐,但是我们也知道,即使有这样高密度的关注点,他也不会获得诺贝尔奖。 村上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他时隔九年之后的新作,共收录了七个短篇,这个书名的同名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向海明威的同名小说致敬,再考虑到小说集中那篇《山鲁佐德》借用的是《一千零一夜》的名字,《恋爱的萨姆沙》——日文原版并未收录,为海外出版时特意加入的一篇——是对卡夫卡小说的致敬或者改写,《木野》中出现的人物有点接近雷蒙德·钱德勒小说中沉默酗酒的硬汉侦探……这些所有出现在这本小说集中的文学元素,让我意识到村上是如何改写自己熟悉的经典。正如所谓的“致敬”,换句话说,致敬可以看看作是一种仰望的姿态,而非超越的姿态。他把自己摆在了相对较低的位置,他喜欢的那些西方作家,如果不能超越他们,可以将他们的某些经典作品进行一种“庸俗化”改编,更适合本土人群,中产阶级的口味,我们这个日益平庸的时代精神。 这本小说集中最好看的一篇应该是《山鲁佐德》,我们熟悉经典系列中,山鲁佐德有一种独特的讲故事的魅力,她通过每一夜的故事来对抗国王的杀戮。而在村上的这个故事中,山鲁佐德每次跟一个羽原的男人发生关系之后,就会给他讲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总会停留在紧要关头,就如同“且听下回分解”的叙事留白一样,她通过这个讲述技巧来吸引这个男人,下次见面依然做爱,然后是继续的故事。而她讲述的故事,是回忆她高中时代潜入暗恋的男生家里,一次比一次更加迷恋这种偷窥别人生活的方式。这个几次三番玩弄各种故事技巧和叙事圈套的小说,只不过是讲述了一个女人的孤独,孤独到用性来留住男人对她的好奇心和神秘感,用性来交换一夜的推心置腹的交流和坦白——原本《一千零一夜》中的那种无穷无尽的荒诞感消失了,故事变了味道。这几乎就是整部小说集的核心主题,男人失去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有女友、妻子、恋人、爱人等等,然后陷入了无人交谈的孤独之中。这似乎也可以解释村上的小说为何如此畅销,因为当我们孤独的时候,至少还有村上的故事可以抚慰我们长夜漫漫的孤独心灵。 村上给人的印象始终是没有写作上的野心,他写出了很多作品,但是几乎没有任何一部可以代表他的自我形象。他有规律的生活,跑步,经营自己的酒吧,定期旅行,听音乐会等等,这一切都和一种强烈的生活秩序有关,而写作只是这种安置好的生活秩序中的一个部分,是他感兴趣的众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而对于很多作家,写作只有一种,他没有其他选择,写作是他唯一的凭借。这样的作家的写作,某种意义上,是让自己的生活陷入混乱和无序,只有把自己置入某种困境和绝境,他才能绝地反击,用写作抗衡内心丧失的荒芜感。村上不是这样的作家,他可以花费大量的时间来打磨一个句子——“我想当个完美的补锅匠,我想写出很棒的句子,直率、出彩、优雅、有力的句子”——但他却无法忍受自己的生活和写作失去平衡。 想想村上喜欢的那些作家:海明威在巴黎咖啡馆里忍受饥饿,依然会想到只写简单而真实的句子并不能让自己的小说具有深度;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在写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前混迹于好莱坞的各种时尚圈,为了稿酬写了无数粗制滥造的短篇小说;雷蒙德·卡佛写作的时候则担心他屁股下的椅子随时可能会被抽走;杜鲁门·卡波特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对上层社会的洞若观火,为他的写作提供了绝佳的素材;石黑一雄的移民身份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文化上清晰的对照;塞林格写完《麦田里的守望者》后隐居乡间再也不发表自己的作品…… 我们再回头看看村上的写作生涯,几乎没有一本是失败的,几乎每一本都是畅销书,单靠出版之前的预售销量就已经秒杀任何当红作家了。但在他这么多作品当中,却没有一本出类拔萃,让我们念念不忘的。大批量的读者在消费村上春树,但是这种消费不是那种经典文学性质的消费,可以百读不厌的消费方式,而是一次性的快餐消费文学:读过一本,就渴望下一本。只有这样持续不断地写作,才能维持他的作品存在的意义。 既然开头援引了乔治·斯坦纳的话,结尾不妨再多引两句,在《人文素养》(1963)中,斯坦纳这样总结我们阅读经典的感受:“一个人读了《伊利亚特》,读了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跪向星空那一幕,读了《蒙田随笔》的第二十章,读了哈姆雷特,如果他的人生没有改变,他对自己生命的领悟没有改变,他没有用一点点彻底不同的方式打量他行走其中的屋子,打量那些敲门的人,那么,他虽然是用肉眼在阅读,但他的心眼却是盲视。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或普鲁斯特的人,在心灵深处,能不体验到新的虚弱或需求?”我只能说,这种令人战栗的阅读经验,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是无法感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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