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读“端纳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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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个人的阅读史中，回忆录一直占据重要位置。时至今日，仍然喜欢看各种各样回忆文章，然而心态已产生变化。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对看到的文字深信不疑。一个人书读多了，有了阅读经验，习惯了比较，很自然地会有分析能力。

小学生时，一直以拥有《红旗飘飘》自豪。这是一套十六本的老一辈革命家回忆录，读起来很励志。我和小伙伴们分享着这些故事。文化大革命开始，书中的一些作者被打成反革命，打成黑帮，成了不折不扣的反面人物，让我们感到很困惑。好在知道的事也不多，依旧是看到什么相信什么，小孩子照例没有多少分辨能力。

再后来，读高中当工人上大学，各种各样的回忆录让我知道了很多事。我喜欢那些“内部读物”，譬如《我的回忆》，譬如盛岳的《莫斯科中山大学和中国革命》，越是冷门越觉得有趣。渐渐地，从单纯的回忆录，发展到收集日记和年谱，与回忆录相比，日记和年谱虽然也有可能作假，但相对来说还是要真实得多。

澳大利亚人端纳是喜欢中国历史的读者经常要遇到的一位，我对他一直有兴趣。很多重大历史场景中，都可以见到这位老外的身影。1911年辛亥革命，南京成为革命党人与清军争夺的重要堡垒。11月29日，江浙联军经过一番苦战，攻占了城市制高点的天保城，拿下南京城。作为唯一一名参战的外国随军记者，端纳用铅笔起草了一份两千字的电讯稿，发给《纽约先驱报》和澳洲的几家报纸。

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传奇的外国人了，在中国待了38年，虽然不会说中国话，却有一大堆引人注目的头衔，被誉为“蒋委员长和蒋夫人的有名的澳籍顾问”，“最显赫的客卿”，“民国第一顾问”，“中国第一号白人跟班”，“顾问专业户”，“折射旧中国五光十色政治舞台的一面镜子”，等等。

端纳喜欢讲故事，是故事就难免真假。宋美龄女士有一段讲话很有意思，她说清末民初，受聘的外国顾问多数在本国具有一定的地位和声望，像端纳这样“不过是当工人的一介平民，只身来到中国，居然能成为岑春煊、孙中山、袁世凯、蔡锷、张作霖等人的朋友或顾问，绝非偶然”。这确实是个奇迹，事实上，端纳也是蒋介石和张学良的顾问，他在西安事变中曾大出风头。

得知《端纳回忆录》出版（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迫不及待地去找，在网上检索，一看是“端纳口述，泽勒撰”，立刻有些失望。我对“撰”这个字一向警惕，加上曾零星读到的部分文字，就不想立刻就买了。出于慎重，先让女儿从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读过以后更加失望。回忆录掺假很常见，但这一本也太过分，太离谱，很多细节让人哭笑不得，譬如说蔡锷将军是由他藏在洗衣篓里偷偷带出去的。

真相打了折扣，就不再是真相。这本回忆录，只能当一本糟糕的小说来读。

叶 兆 言
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死水》、《花影》、《1937年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等小说与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