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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受戒》原文_汪曾祺《受戒》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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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2 17:35:27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汪曾祺《受戒》原文_汪曾祺《受戒》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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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17:40:39 | 只看该作者
汪曾祺《受戒》赏析
一、创作背景

《受戒》,这是作家汪曾祺十七岁那年,抗战爆发时,避难到了一个小寺庙里住了几个月的亲身经历与感受,最早曾以《庙与僧》为题在上海《大公报》发表,1980年才重新写成了《受戒》。两部作品比较后发现,两小说都有“回忆”的特点,但相隔了近三十五年,作家对往事的回忆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小说风格也完全不同。《庙与僧》严格说来,只是《受戒》的创作素材,作家对人生的理解,还停留在好奇阶段,并无成熟的见解。经过几十年的发酵,才酿成醇美清新的《受戒》。

二、创作目的

汪曾祺把《受戒》当成一个梦来写,因为这是一个永远已逝的梦,也是梦想。这是作家创作《受戒》的目的,表面上写小明子与小英子的初恋,实际上还有更丰富的内涵,那就是他们的初恋中所表现出来的清纯、和谐,小明子的聪明能干,小英子的活泼大方,他们对戒律的藐视,他们旺盛的生命力,而所有这一切美好的东西,经过几十年新生活的改造,已不复存在。于是,表面上欢快的《受戒》,便包含了作家的隐痛,表面上的初恋题材,表现的却是作家对纯朴人性的歌颂与对理想生活的渴望。

三、小说特征

1、回忆性特点

汪曾祺小说的“回忆性特点”既是作家生活经历、创作经历使然,又是他对小说创作的观念使然。选择表现旧生活,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而是“美学情感的需要”。
《受戒》中的小明子正是作家当初在避难寺庙里所见的小和尚,同时,又有作家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比如作品开始写小明子出家路上对沿路店铺的好奇,尤其是小明子朦胧的初恋,都融进了作家自己的感受。小明子出家时十三岁,四年后受戒时十七岁时,汪曾祺十七岁时也正经历着初恋,和善而儒雅的汪父(汪曾祺曾说“多年父子成兄弟”),还在他写情书时给他出谋划策。而小说中的小英子,也有现实生活的影子,甚至也有作家自己的影子,比如小英子的父母和善能干,勤俭持家,一家人过着殷实的生活,这与汪曾祺家的生活情景非常相似。汪曾祺非常愿意始终像小英子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像小英子那样开朗活泼,但世事不如意,他又是男性,因此,只能抱着“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有点女性化,这种不争也是无奈的,因此,他的小说中多有这种不争而忍耐的人物形象。

因此,《受戒》其实就是作家对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的理解,是对自己渴望的生活的描述,是对自由而淳朴的人性的歌颂。汪曾祺所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是,它是命定的,正如小明子命定要出家当和尚,庄稼人命定要为收成与一日三餐一年忙到头,但人可以不完全受制于命定,可以把种种对生活的戒律抛开,因为人是有创造力的,有情感的,正是创造力与情感,使人创造了风俗,而这种风俗就是对命定的抵抗。汪曾祺之所以喜爱旧生活,正因为旧生活中有这种风俗,而“移风易俗”的新生活,把全部的风俗都扫荡尽了。风俗不仅是仪式,更是当地民众的生活观念与生活形态,破坏了风俗,也就破坏了当地的生活。

2、风俗化特征

大量的风俗描写是汪曾祺小说散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汪曾祺曾说:“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抒情诗。”而风俗主要保存在民间社会。散文化小说的一个基本特点是抒情性,但不是通过主观的直抒胸臆的方式抒情,正是通过对田园牧歌般的风俗的描写,营造意境,类似“借景抒情”。汪曾祺的小说中的写景,主要就是对风俗的描写。

《受戒》中描写荸荠庵的布局、小英子家的布局、善因寺,以及这些环境中的种种人物、行状的描写等等,这并非是与小说主线无关的闲笔,而是相当有关的,是人物生活的环境与背景,是主要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的补充。作者曾说,“气氛即人物”,因为没有这样的气氛,便没有这样的人物。倘若没有荸荠庵与庵里和尚生活的介绍,明子的性格就会显得凭空而来,如果没有小英子家那样的家庭气氛,小英子活泼开朗的性格便也不真实。如果没有庵赵庄那种不受戒律约束的整体生活背景,小英子与明子之间无拘无束清纯自然的初恋也就失去了依据。因此,写庵里的和尚与他们的生活,如写三师父的种种行状,就完全与明子有关,写石桥、三师父,也就是在写明海。

对善因寺的描写,是汪曾祺小说风俗风情描写的一个典型例子,从中可以了解汪曾祺小说“宋人笔记”的风格。在此,风俗风情描写与人物的关系,作者用“蜻蜓点水”的笔法一笔带过:善因寺显然不同于“荸荠庵”,它给人一种压抑,但小英子无疑具有大无畏的精神,在那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她依然大喊大叫,象征着不受羁绊的人类自然天性,象征着在自然田园中生长生活的自然之子蓬勃的生命力。当然,联系到作者自己的坎坷经历,小英子也可视作是作者的化身,汪曾祺多想在厄运、坎坷面前像小英子那么无惧无畏,保持旺盛的生命本色,可惜,汪曾祺只能在梦中、文本中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是作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对现实委婉无奈的控诉。

3、结构特点

小说开篇先用两句大白话简单把明子引出,马上转而写环境:庵赵庄与荸荠庵。但作家又非平铺直叙一路写来,而是有穿插,有倒叙。按正常叙述顺序,开头这句“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应出现在小说的中间部分:先交待明海出家经过和经历,出家四年后,现在要“受戒”了。但如果依次行文,小说叙述就缺乏一波三折的韵味,显得平铺直叙。现在从中间起笔,仿佛作者要讲的是明海出家四年后的故事,其实,出家四年中的经历倒是叙述重点,四年后的“受戒”是小说的画龙点睛之笔,是高潮也是尾声,其所以是高潮,正因有前面足够的铺垫,也与小说首句起笔有关。这句起笔既是开篇,定下小说回忆中的回忆的格调,又是全文的“起承转合”之句,避免了行文的呆板。仅一句大白话,却调节了作品气氛,包含了作品结构,蕴含着作品的主旨,是全文的文眼与中枢,其匠心独运,非大家手笔不办。

在小说的整个叙事结构中,明海的出家是经线,是主干,主干被切成明海出家四年后的两段,先叙前半段,主要从明海的眼里看庵里的和尚生活;再叙后半段,明海受戒,这也是小说中惟一详细叙述的事件。两段过渡极其自然。主要的纬线有两条,一条是庵里的和尚生活,一条是小英子一家的生活。这两种生活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如和尚也杀生,不过多了一道程序而已。在作家笔下,这两种生活完全是风俗化的描写,详略得当,以概述为主,而辅之以一二典型事件与人物。小说后半段的“受戒”一事,则把和尚的生活与小英子家的生活合在一起来叙述。可见小说结构经纬分明,淡化经线,强化纬线,经纬融合一体,组织得不着痕迹,是汪曾祺所说的“苦心经营的随便”的结构。

4、语言特点

汪曾祺小说的语言风格是由他独特的语气、语调和语感共同形成的。其总的特点是简洁自然、不重修饰。《受戒》按作家自己的说法,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作品的开头,一上来就是两段梦幻式的“呓语”,有一种回忆的格调与气氛。句子平白,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他是十三岁来的。”开头的简短,意在强调语言的自然直白,用一种平静质朴的“语气”给整个小说定下一个基调(语调):故事虽与梦想有关,与爱情有关,但文字却不华丽,不失自然朴素之美。正如作家自己所说,“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的句子,而在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也就是说,他不讲求一字一词的绮丽与奇特,而求准确第一,更追求整体的氛围和韵味。

整篇小说,几乎找不出华丽的词句,也没有故意多用方言,但却有地方风味,那不是由语言体现出来,而是由准确生动的风俗描写体现出来。在人物塑造、风俗描写、情节展开过程中,语言的准确运用,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语言特点具体表现为:

① 多用准确的动词。


如舅舅教明海念经那段,连用六个“说”,不嫌重复。

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即工尺谱:传统记谱法,约产于隋唐。】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科举考试前三名。】要用心,不要贪玩!【一连串6个“说”,一个“不用说”,既是舅舅在开导外甥如何念经,也是作者借舅舅的“说”来介绍和尚的生活,有概说有细说。】

如:“挖荸荠”那段又用了一连串不重复的动词。

“扌歪   ”荸荠,【此字大概是作者根据方言发音自造的字,意为“挖”。】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汪曾祺很少用这样的长句。】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小英子爱干的农活,真就像玩一样,一捋一踩一伸手而已。汪曾祺写小英子干活,是为了写她心里的秘密,几个动词就写活了。】

② 少用华而不实的形容词,要用也是贴切朴素的。


如写小英子娘眼睛“清亮亮的”,衣服“格挣挣的”。

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连用三个形容词。最后一个大概是家乡土语。】

③ 抓住人物性格特点配以相应的用词。

如写明海舅舅的外貌特点,只有两字“黄,胖”,写他的不拘小节“不衫不履”。

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duō)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上段写仁山是负责的当家人,这里写他不拘小节的个性,颇有名士气。寺庙里既要有明海这种具备三个条件的好和尚,也需要仁山这种实干家。】

④叙述用语有文言色彩,古朴老成。

如:“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也富有地方色彩。

⑤人物对话讲究情味、趣味与准确。

如小英子与明子的几段对话,见性见情见真人,尤其是最后小英子求爱那段,直似文字中有人,呼之欲出。

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有些意外。所以从明子“听见”被动的角度写,而不是从小英子“说”的主动角度写。活画出两个孩子不同的性情:明海聪敏而沉稳,小英子聪慧而活泼。】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小英子率真可爱。】

明子点点头。【明子内向含蓄。】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用小女孩的思路,引出“受戒”。一个语气词“呕”字,是小女孩的语气,一个“怕”字,也女孩子特有的“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前面点头这里摇头,明海也太被动内向了,下面小英子就要逼他非开口不可了。】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明海一开口,小英子就更活泼了。连说带动作,明海也被她带“动”起来。】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小英子真是大胆而天真。“趴”、“小声”是女孩的害羞表现,求爱却够主动胆大,明子却老是被动。】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天真的胡搅蛮缠,非逼明子说出话来不可,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明子大声地说:“要!”【明子果然被逼急了。】

“你喊什么!”【小英子又嫌明子不够温柔。看来男孩在初恋时就是笨拙一点,木讷一点,要女孩来调教。汪曾祺把少男少女的初恋心思写得如此入木三分,可见他是性情中人。】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⑥小英子一家对明子绘画的评价,各各符合人物性格。

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明子的多才多艺。】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献殷勤,也是要借明海来为自己脸上争光。】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汪曾祺有什么不懂的?连女人的活都懂。】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小英子的性格散见于字里行间。】

四、《受戒》在新时期文学史上的影响、文体意义和它在中国20世纪小说散文化传统中的地位

《受戒》刚发表时,受到许多赞扬,也曾引起一些议论,因为它的写法与当时人们已经习惯了的小说写法很不一样。

首先,它不但没有一个集中的故事情节,而且很不像一篇真正的小说,更像一篇散文。小说的开头刚一提到出家的明海,马上就笔锋一转,大谈当地与和尚有关的风俗,后来,干脆讲起了小明海与小英子的爱情,至于作品标题所说的“受戒”,直到小说的最后才出现,而且还是通过小英子的视角来写的。

其次,作家对现实的态度也值得怀疑,总让人想起当时还处于文化边缘的沈从文的小说,或者说,完全受沈从文的《边城》的影响,不是在描写现实,而是在抒写理想。而这个理想,竟然是庵不像庵,寺不像寺,既无清规,也无戒律,当和尚的可以杀猪吃肉,可以娶妻找情人,可以唱“妞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这样粗俗的乡曲。然而,人们也发现,汪曾祺笔下的明海聪明善良,小英子美丽多情,两个天真纯朴的少年并没有受到世俗的污染,他们的童心充满诗意,充满梦幻色彩,成了作家“桃花源”式的理想生活的象征。进而人们又发现,这种以“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追求“生活境界的美的极致”,正是民间艺术中弥漫着的自然神韵,正是传统文人苦苦追求的美学理想。而这一理想自“京派文学”没落后,已经不见踪迹。

于是,在汪曾祺之后,随着“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兴起,在传统的民族文化中寻找和反思,对小说文体进行大胆地革新,以及突出小说本身的文学特质等,都成为了一股潮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人们说汪曾祺的小说连接了被中断的以废名、沈从文为代表的“抒情小说”传统,是“京派文学”的最后一个大家,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继鲁迅、沈从文、张爱玲之后的一个成就卓著的作家,给后来的写作者以深远的影响。

五、《受戒》赏析举隅

1、关于篇名


小说篇名为《受戒》,按理应以“受戒”事件为主要描写对象,但小说直接写“受戒”的文字不仅篇幅较少,而且,以侧写出现。“受戒”事件本身还是小说的中心与高潮,但作者没有着意描写,是因为两方面的原因:第一,作者擅长的散文化的小说,本来就是以淡化情节也就是取消高潮与中心为特征的。因此,作者把高潮与中心的“受戒”事件化成了无处不在的背景与线索,从头至尾一直贯穿着,使“受戒”成了生活本身而不仅仅是一个事件。第二,作者写的“受戒”,很显然不是我们想象与理解的佛教意义上的“受戒”,是别一种“受戒”,或者说仅仅是形式上的受戒,而骨子里却是反“受戒”。在当地,当和尚只是一种与劁猪、织席、箍桶、弹棉花、画匠、婊子一样的谋生职业,因此,和尚们根本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规范,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普通人都有的生活乐趣,小英子与明海也因此得以自由地演绎他们朦胧的爱情。而自由,正是“受戒”的反面,也正是这篇小说的主旨,像作者在结尾处表达的一样,是他的梦。因此,篇名《受戒》非常巧妙,既包含了小说的主要内容、线索与背景,也包含作者的写作意图。

2、关于对话描写

整篇小说中有四段小英子与明海的完整对话,非常传神地描摹出人物的性格:明海比较内向、被动,属于内秀型的,小英子活泼开朗主动,甚至有点任性与娇纵,属于外向型。无论外向的小英子,还是内秀的明海,他们都是纯情的,简单的而又诗意的。作者没有正面描写,仅仅通过他们的对话与动作,就把他们这种性格、气质非常精确地描写出来。比如,小英子在生人面前的自然、大胆、主动,明海的羞怯,就是通过他们简单的对话表现出来的。“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这一动作,更传神地表现了她的大胆,不受清规戒律左右。同时,也暗示了她对明海的好感。而明海则被动又默契地配合着小英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颗吃起来”这个动作,自然得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一百年了,就像“哗——许!哗——许”被桨拨动的流水。这么说起来,小英子就像那桨,而明海就是被这桨拨动的水。

而小说结尾,他们也正是坐在船上,进行着流水般的对话。谁说汪曾祺的小说只有“生活流”般的结构?《受戒》的开头和结尾,恰好是一个精心到毫无痕迹的结构,就像水本身没有“结构”,但流到方池里就变成方的,流到圆池里就成了圆的那么自然。

3、关于小说结尾

小说结尾这段文字用王国维先生的话来说,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有人说是描写明子与小英子之间的“性爱”。即使如此,少男少女之间的性,也是情的成份居多。如果只限于作“性”的理解,就局限了这段文字优美的意象。这优美有梦的特点、理想的色彩。这理想到底是什么?当然不止于性。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顺性自然、勤劳善良……,都是理想生活的色彩。这段文字只是梦的高潮,而前面所有的描写都是不可或缺的铺垫。然而,这却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因此,尽管通篇都写欢乐,经结尾处这一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我们却感受到《受戒》与《边城》结尾翠翠与傩送二佬没有结局的爱情同出一辙的哀婉。

六、《受戒》相关评论

1、作者的话

我因为是长子,常在法事的开头和当中被叫去磕头;法事完了,在他们脱下袈裟,互道辛苦之后(头一次听见他们互相道“辛苦”,我颇为感动,原来和尚之间也很讲人情,不是那样冷淡),陪他们一起喝粥或者吃挂面。这样我就有机会看怎样布置道场,翻看他们的经卷,听他们敲击法器,对着经本一句一句地听正座唱“叹骷髅”(据说这一段唱词是苏东坡写的)。

我认为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四十多年前的事,我是用一个八十年代的人的感情来写的。《受戒》的产生,是我这样一个八十年代的中国人的各种感情的一个总和。

……我曾问过自己:这篇小说像什么?我觉得,有点像《边城》。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

……我的作品的内在情绪是欢乐的。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分快乐,尤其是今天(请不要误会,我并不反对写悲惨的故事)。……我相信我的作品是健康的,是引人向上的,是可以增加人对于生活的信心的,这至少是我的希望。

也许会适得其反。

我们当然需要有战斗性的,描写具有丰富的人性的现代英雄的,深刻而尖锐地揭示社会的病痛并引起疗救的注意的悲壮、宏伟的作品。悲剧总是比喜剧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

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反而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

像小英子这种乡村女孩,她们感情的发育是非常健康的,没有经过扭曲,跟城市里受教育的女孩不同。她们比较纯,在性的观念上比较解放。这是思无邪,《诗经》里的境界。我写这些,跟三中全会思想解放很有关系。多年来,我们深受思想束缚之苦。

2、专家评论

小说的题目是《受戒》,但“受戒”的场面一直到小说即将结尾时才出现,而且是通过小英子的眼睛侧写的,作者并不将它当成情节的中心或者枢纽。小说一开始,就不断地出现插入成分,叙述当地“当和尚”的习俗、明海出家的小庵里的生活方式、英子一家及其生活、明海与英子一家的关系等等。不但如此,小说的插入成分中还不断地出现其他的插入成分,例如讲庵中和尚的生活方式的一段,连带插入叙述庵中几个和尚的特点,而在介绍三师傅的聪明时又连带讲到他“飞饶”的绝技、放焰口时出尽风头、当地和尚与妇女私奔的风俗、三师傅的山歌小调等等。虽然有这么多的枝节,小说的叙述却曲尽自然,仿佛水的流动,既是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的、流动的。(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

二十二年前,汪老以他的《受戒》开始了自己的文学“新生”,也开创了新时期文学文体自觉的先声。汪老在小说落款处留下一句话,“一九八0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因为是“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所以人们在一派“伤痕文学”解冻的潮水中,忽然无比惊奇地发现,从政治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的现代汉语,原来还可以这样美丽,隽永。从那以后,沈从文、张爱玲被“重新发现”,寻根文学的旗帜被高高举起,“现代派”和先锋小说像万花筒一样撩乱了人们的眼睛。从纯粹文学的意义上来看,新时期文学所迸发出来的汹涌澎湃、铺天盖地的文学大潮,新时期文学所生发出来的持续不断的语言反省,都源自那“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都源自那一次文学的“受戒”。

仔细想想,那个梦能够保留下来真是一个奇迹。汪老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之后,被下放到口外去劳动改造,改造还没有完,接下来又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文革当中汪老又因为写作样板戏,而有了“脱胎换骨”的经历。在有了这一切之后,汪老居然还在内心深处保留了那“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再仔细想想,这个奇迹也并非是凭空而来的。汪老是在一九四零年就开始了文学创作的,那时的汪老还是一个二十岁的热血青年,而且他的创作是师从了沈从文先生的,沈从文先生是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学最为杰出的文学巨匠之一。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近乎奇迹的梦,是深深地植根在中国新文学的土壤之中的;这个近乎奇迹的梦,是在所有的政治压迫、政治扭曲之后,对于白话文学的继承和光大。《受戒》之后,汪老在短短三年的时间里连续发表了三十多篇,二十余万字的短篇小说。其中的《岁寒三友》、《大淖记事》、《晚饭花》、《鉴赏家》、《职业》、《故里三陈》等等,都是传诵一时的文坛佳话。用汪老的话说,“到八十年代又重操旧业,而且一发而不可收”。那是一株冬眠的老树,在经历了无数的严寒冰冻之后,终于盛开了满树夺目的鲜花。(李锐《活着的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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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3-22 17:37:17 | 只看该作者
汪曾祺《受戒》原文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XX——”,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爇——”
  “炉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一定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XX——”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XX——”,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
  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下文继续:汪曾祺《受戒》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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