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用户:舒明月
直想写一篇关于小说结尾的文章来着的。看来这题必须答。
沈从文《边城》: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汪曾祺对此结尾的评论: 七万字一齐收在这一句话上。故事完了,读者还要想半天。你会随小说里的人物对远人作无边的思念,随她一同盼望着,热情而迫切。 汪曾祺有一次在沈从文家谈起他的小说的结尾都很好,他笑眯眯地说:“我很会结尾。” 很可爱的老头有木有,令我想起了萧伯纳在上海见到鲁迅,夸他好样子,鲁迅答:“早年的样子还要好”。
《边城》行进到最后,翠翠是已经等到了冬天,二佬仍然没有回来。她的一颗无辜少女心,日复一日遭失望贯穿,然而痴心难免妄想,正如穷困无出路的人买彩票一般,一句“也许明天就回来”的诳语大约能够令自己振作上一小会。我想,沈从文安排两个“也许”的次序,遵循的一定是这个心理逻辑。倘若将前后句互换,说“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了”,效果就差了一大截。
川端康成《雪国》:
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这个结尾美在意象,川端康成善于抓取描摹物态,有无人能及的观察力和笔力。
张爱玲的两篇名作《倾城之恋》和《金锁记》的结尾也很漂亮,并且同时点出了题名的由来,令人恍然大悟,击节赞叹。首尾的呼应感也增强了小说的结构之美。
《倾城之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金锁记》: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当然这不过是谣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金庸的小说很多结尾都相当不错,比如前面有人提到《白马啸西风》的“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写出来就是隽句,让人忘不了的。金庸打动人的地方就在于情感真挚丰沛,永远一颗赤子之心的赶脚。
上面好几个人提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结尾是很妙,但中文翻译后的结尾其实不如英文原文妙。原文是: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current有“水流”和“当下”这两层意思,在这一句中别具匠心地合二为一。翻译很难传达出这份匠心。
汪曾祺《受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还有一个特别的,沈从文有个绝妙的短篇《萧萧》,最初的结尾是这样的:
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才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但沈从文最喜欢打磨文章,哪怕发表过了,想到更好的也还是忍不住要改,后来他在结尾加了一段: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小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小毛毛哭了,唱歌一般地哄着他:“哪,毛毛,看,花轿来了。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不许闹,不讲道理不成的!不讲理我要生气的!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也讨个女学生媳妇!”
我觉得加得非常好。有呼应之妙,并且还将萧萧对女学生生活的懵懂向往升华了一番。令小说层次滋味更丰富,更有些叫人捉摸不透。
汤显祖评董解元《西厢记》,论及戏曲的收尾,说“尾”有两种,一种是“度尾”,一种是“煞尾”。“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小说也是如此,精妙的结尾不外乎这两种。不过,总的来说,煞尾的数量多于度尾。大概因为煞尾毕竟更明确,符合作者和读者两方的心理需求,也更具节奏感和戏剧性吧。上面举的例子,要按度尾煞尾来划分,大概也就《受戒》是十足的度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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