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二十一世纪初叶,人心的浮杂,与百年前的五四时期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个物质飞速发展的时代,必然有很多东西被暂时遗忘或遗弃,有人遂惊呼:“文学死了! ”孤独的现代人无所适从。小孩们将目光投向论坛投向网络游戏,投向超女超男。女人们将目光投向韩剧,投向争端不休的宫庭戏。读书人则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一个世纪前,投向众多大家名师的不朽经典,以求内心的平和、人性的滋长。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林语堂经典散文集《人生不过如此》就是滋养性灵的一册好书。 书中,编选者别出心裁地将内容分为“我生之初尚无为”、“当时只道是寻常”等六个篇章,将林语堂生命中不同时期的经典作品呈现出来,线条式地刻录出其不平常的人生轨迹与思想历程,读来令人眼前一亮。 “五四”时期,出现了许多学贯中西的学者,他们既有东方的机智又有西方的思辩,时代赋予他们古朴的性灵与现代的奔放。他们的作品,以经典的姿态被一再地翻印、流传,长盛不衰。尤其是那年代的一些优秀散文作品,更是跨越了语言和时代的界限,迸发出瑰丽无限的生命力。少年时,我们曾沉浸于徐志摩的华艳、朱自清的清幽、郁达夫的沉郁、鲁迅的锋利;中老年时,却更喜欢林语堂的闲适、周作人的冲淡,当你对官场商场职场情场人场冲突厌倦了,读到林语堂们的文章,恰如喧嚣急驰的列车上偶遇久违的儿时故旧,不能不心生感怀与亲切。 林语堂主张:“文章者,个人性灵之体现”。他的散文皆讲究冲淡,讲究自然,无华章丽句,亦无官样道德,多推心置腹,多娓娓闲谈,有静气养心之效,怡情拾趣之功。读林语堂的书,宜灯下,宜窗前,宜旅途,宜冬寒,宜秋思,宜斜倚,宜侧卧。洗尽铅华见本心,红尘深处不染尘。他为文反对方巾气、道学气,认为天下好文“乃得语言自然节奏之散文,如在风雨之夕围炉谈天,善拉扯,带感情,亦庄亦谐,深入浅出,如与高僧谈禅,如与名士谈心,似连贯而未尝有痕迹,似散漫而未尝无伏线,欲罢不能,欲删不得,读其文如闻其声,听其语如见其人。”无事翻看几页他的书,是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精神旅程,不知不觉中,你就学会了林语堂先生处世的超然和豁达,以及研究学问时的敏锐与才思。你恍惚看到了,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一位谦虚谨慎的学者,于无人处悄悄立在你的面前,与你辩论该如何逍遥自在地做人、心无芥蒂地处世,“在不违背天地之道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自由而快乐的人。这就好比一台戏,优秀的演员明知其假,却能够比在现实生活中更真实、更自然、更快乐地表达自己,表现自己。人生亦复如此。我们最重要的不是去计较真与伪,得与失,名与利,贵与贱,富与贫,而是如何好好地快乐地度日,并从中发现生活的诗意。”正因有了这种超然的心态,作为新文化运动时期两派不同阵营中的代表人物,唯政见不同,林语堂多次被鲁迅辱骂,但其事后仍能在《鲁迅之死》中满怀真情地说出:“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这种胸襟,何其坦荡。 读林语堂的散文,另一个如天外飞仙般的享受就是无孔不入的幽默与机智。他的幽默不像时下流行的搞笑方式,肤浅而夸张地讲些笑话或段子来吸引人,而是于日常生活中捕捉一些可爱可乐的事物加以揶揄。如《我怎样买牙刷》、《我的戒烟》、《冬至之晨杀人记》等,从生活小事生发出无限的况味,读来令人莞尔。林语堂一生精通中、英文,学贯中西,博闻广见。丰富的文化底蕴,渊博的学识,使他的幽默充满与众不同的智慧,是骨子里的冷幽默,轻灵,通透,徐徐拂过须发、心房与毛孔,却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读林语堂,与其说是在读他的出世与入世,不如说是在读一部社会人生。他的达观与超然并不是表现在对社会人生的不闻不问,而是纯粹古典中国式的雍容与曲折。在中西文化的熏染下,他不喜欢把文字摆弄得“如那些学生的游行示威一般,披肝沥胆,慷慨激昂,公开抗议”,而一任自己在思想界的大陆上驰骋纵横,走的虽是幽默与讽刺一路,但谁能明白他“这一路的滑口善辩,其中含有眼泪兼微笑的”呢?尤其令你感喟不已的是,书中所选的诸多篇目,我们在今日读来,仍如当时所写,一点也没过时;书中所透露的诸多世相,我们在今日看来,仍如当初时代,一刻也未改变。历史的车轮碾过,逝者如斯,而蓬草犹在。信手摘录几例。比如,他把应试教育称作“恶性读书”,并指出“恶性考试艺术就是煮鹤艺术,可惜被煮的是我们男女青年。”他说“西洋人讨论女子服装,亦只认为审美上问题,到中国便成了伦理世道什么夷夏问题。”他描述自己的人生理想:“我愿早晨听喔喔公鸡叫。我要邻近有老大的乔木数株。”……如斯种种,在文化高度发达的今日仍能引起我们的共鸣与激赏,使人油然而生今夕何夕之叹。这,或就是经典的魅力所在吧。 于《生活的艺术》一文中,林语堂总结道:“当我写这本书时,有一群和蔼可亲的天才和我合作;我希望我们互相亲热。在真实的意义上说来,这些灵魂是与我同在的,我们之间精神上的相通,即我所认为是惟恐一真实的相通方式——两个时代不同的人有着同样的思想,具有着同样的感觉,彼此之间完全了解。”每个人读林语堂,都会被这“彼此之间完全了解”的契合之感所折服。这种悠然会心的感觉,在山水,是性灵相通物我两忘;在人类,是智慧的力量在穿越古今。经典,于兹诞生,源远流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