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界读书日”遭遇“中国式扯淡”
这是一个人人都在琢磨如何把偷懒偷得更精致的社会,遇到读书这样的苦活儿,自然会生出种种怪招来,而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将阅读娱乐化、节日化、狂欢化。
屠格涅夫与列宾曾就宣传的作用产生过一次争论。
列宾说,他亲眼见过一件事:一些工人在抬木头,可怎么也抬不起来,就在大家准备放弃时,一人跳到木头上,喊起劳动号子,在他的鼓动下,木头还真被抬走了。列宾说:“你看,宣传还是有作用的啊。”
屠格涅夫回答道:您说的很对,但今天俄罗斯的问题是,想坐在木头上的人太多,肯去抬木头的人却太少。
这个段子未必靠谱,但用它反观“世界读书日”,却绝对靠谱。
今年的“世界读书日”热闹得有点离奇,24小时阅读,十本百本推荐,110场活动,现场朗读秀,该怎样读书的指导……依然是办活动、请名人、折腾孩子,几乎没人去想:真正的读者都在上班,搞这么热闹,打算给谁看?
类似的问题,还可以问上很多:阅读本应安静,有必要搞得如此喧嚣吗?平时不下功夫,光折腾这一天,有何意义?动辄推荐百本,推荐者自己真的看过这些书吗?
但,我们已习惯了轰轰烈烈走过场,懒得再问为什么,更不关心实际效果如何。
这,不妨名之为“中国式扯淡”。
为什么“中国式扯淡”包打天下,顽强地渗入一切领域?原因很简单:有利益,有舞台,就永远不缺投机者与演员。即使没有“世界读书日”,也会有其他的幺蛾子,可就算是装,也该装得专业点吧?
参加过许多次新书发布会,嘉宾们最常用的开场白是“这本书我还没读……”“我只是翻了翻……”既然读都还没怎么读,您能说什么呢?神奇的是,每次嘉宾都没少说,从写作背景,到作者人品,再到人生感悟,顺手还能添入几个无伤大雅、含义色情的小段子,居然活色生香。嘉宾们当然知道,自己是来站台的,推销为大。
常被这样的场面惊呆:一本烂得不能再烂的书,被台上的大名人、大专家们赞为不朽名著,有时真不知道是自己太没水平,没看出来,还是他们在信口开河。最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明明昨天还在指点江山、怒发冲冠,对世道人心多有指摘,以“最后的精神贵族”自居,为何真到了利益相关处,便立刻显出说谎无需草稿的原形来?
确实,同在一个圈子混,真话不能全说,只能牺牲圈外人的利益。花花轿子人抬人,宁可读者多浪费点时间、多花些冤枉钱。
人人都是明白人,则事情往往越办越糊涂。阅读,亦不能免俗。
比如书评,如今一星期写二三十篇的“书评人”并不罕见,奇崛的是,他们还能在评论中引用几处原文,言外之意,我可不是闭眼瞎写,确实看书了。真不知是从何时起,“此地无银三百两”已升格为智慧,而不再代表愚蠢。
再以微信公号为例,不少达人一周至少推荐十本八本书,每本介绍甚详,且有不少狠角色自称月读20多本书、本本都能写出几百字评论,让人颇为自己读书慢而感到自卑。可奇怪的是,这些介绍、评论与书中观点常常相反,想来是那些书的责任编辑也没细读,“Ctrl+C”加“Ctrl+V”了事。达人们太忙,自然也无时间读书,更遑论把关校正,彼此紧密配合,结果共摆乌龙。
可以随手举几个特别惊艳的例子。
比如林语堂的《武则天传》,略微翻翻,即知作者别有寄托,对武氏大加挞伐,可竟有书评人称作者充分肯定了武氏的历史功绩,俨然是要把林语堂气活过来的节奏。而这样的妙文,居然被反复传播。
再比如,某位老板将博文拼凑一番,找了一名写手串联成“书”,其中舛误极多,动辄跑题,通篇看下来,简直不知所云,而这样的“精神盛宴”竟被多家媒体列入推荐榜单,甚至连茅于轼等几位大学者亦对它称赞有加。
再比如,去年有一本经济学的书,叫《零成本社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人活着都不是零成本的,社会怎么能零成本呢?原来竟然是把“零边际成本”误成了“零成本”,如属翻译失误,“常凯申”真该庆幸后继有人,可至今相关介绍仍高悬在百度百科中……
这是一个人人都在琢磨如何把偷懒偷得更精致的社会,遇到读书这样的苦活儿,自然会生出种种怪招来,而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将阅读娱乐化、节日化、狂欢化。其结果是:一群不太读书,或读书远没入门的人,在拼命地振臂高呼“读书吧”“阅读多好啊”“阅读改变中国”,他们没有积累,只好用粉丝膜拜偶像式的激情来偷梁换柱,而他们追捧的,无非是阅读中有戏剧性、表演性、有噱头的部分,至于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反而被摘除。
他们要的是热闹,不是思考,他们要的是抒情,不是沉潜,他们要的是口号,不是理性。他们之所以“热爱”阅读,仅仅是因为在别处还没找到舞台,而这世界又再没有什么,能比装读书人更容易、更轻松。
这就可以理解,我们的阅读为何会变得如此怪异,因为在“领读者”们的眼中,读书不是事业,而是生意。阅读只是借口,无非是让瞒和骗看上去不那么赤裸裸而已。如果能找到其他狼少肉多的去处,他们会立刻放下书本。
回顾这些年,我们创造了太多议题,炒红了太多奇葩,可我们的阅读真的进步了吗?
真正的阅读从来是指严肃阅读,不硬着头皮啃50到100本经典著作,难入其门,阅读不会自动成为习惯,它需要习得与训练。确实,阅读也有娱乐功能,但与电游、电视等相比,它在这方面提供的吸引力远远不足。读书注定无法娱乐化,也绝非谁倡导一下、喊喊口号即可。
从古至今,读书都是个苦差事,只有在今天“领读者”的嘴中,才突然变得轻松写意起来。其实,这些“领读者”真是读书人吗?他们有多少人在读书?毋宁说,“领读者”本身就是个滑稽的概念,在一个多元化时代,谁领谁读?如果你领了而别人不跟,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大道未平,圣人攘臂”?仔细推敲,所谓“领读者”,不过是“烧书人”的花名而已。
但,有了“中国式扯淡”,人间便多了一间半衙门,就能因此多申领一笔经费,多养几个人吃饭,甚至还能多封几个大师,多卖几本私货,最不济也能冒充前辈硕学。有这等诱惑,再古怪的概念,再拧巴的逻辑,也不愁会被创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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