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茂腾腾的后生。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们朴实得就像那片高粱。咝溜溜的南风吹动了高粱叶子,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衫。 他们的神情沉稳而安静。紧贴在他们身体一侧的腰鼓,呆呆的,似乎从来不曾响过。
但是: 看!—— 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百十个斜背响鼓的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狂舞在你的面前。骤雨一样,是急促的鼓点;旋风一样,是飞扬的流苏;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射的瞳仁;斗虎一样,是强健的风姿。黄土高原上,爆出一场多么壮阔、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舞蹈哇——安塞腰鼓! 这腰鼓,使冰冷的空气立即变得燥热了,使恬静的阳光立即变得飞溅了,使困倦的世界立即变得亢奋了。 使人想起: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使人想起: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使人想起: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尔后最终永远明晰了的大彻大悟! 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容不得闭塞。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 好一个安塞腰鼓!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四野长着酸枣树的山崖上,山崖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只听见隆隆,隆隆,隆隆。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忘却了一切杂念的观众的心上,观众的心也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的豪壮的抒情,隆隆隆隆的严峻的思索,隆隆隆隆的犁间翻起的杂着草根的土浪,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 好一个安塞腰鼓! 后生们的胳膊、腿、全身,有力地搏击着,急速地搏击着,大起大落地搏击着。它震撼着你,烧灼着你,威逼着你。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它使你惊异于那农民衣着包裹着的躯体,那消化着红豆角老南瓜的躯体,居然可以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 黄土高原啊,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 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儿,打不得这样的腰鼓。 除了黄土高原,哪里再有这么厚这么厚的土层啊! 好一个黄土高原!好一个安塞腰鼓! 每一个舞姿都充满了力量。每一个舞姿都呼呼作响。每一个舞姿都是光与影的匆匆变幻。每一个舞姿都使人战栗在浓烈的艺术享受中,使人叹为观止。 好一个痛快了山河,蓬勃了想象力的安塞腰鼓! 愈捶愈烈!形体成了沉重而又纷飞的思绪! 愈捶愈烈!思绪中不存任何隐秘! 愈捶愈烈!痛苦和欢乐,现实和梦幻,摆脱和追求,都在这舞姿和鼓点中,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人,成了茫茫一片;声,成了茫茫一片…… 当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的寂静,以致使人感到对她十分陌生了。 简直像来到另一个星球。 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