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你家里的这些书都读过吗? 一般情况下,我都老实回答,没有,很多没读过。这时假如我偷看提问者的脸部表情,一定会发现他努力藏着但终于藏不住的笑意,仿佛是说,我就知道,谅你也不可能看完。得到这个答案,他心安理得并且感到安全,原来对面这个人不过是拿书充门面,买书不读,呵-呵。如果他性格阴暗一点,说不定还要在往后的谈话中“不小心”的数落你几句:真浪费! 对此,你能说什么呢?反正我是无力辩解。 然而,有人早就想好了对付这种不识趣者的法子,比如你可以这么回答,“比这还多,先生,比这还多。”你这么一说,对方除了哑口无言,料也没有第二选择了。 或者你也可以夸口,“不,这些只是不过是我下周要读的书。”或者来个干脆的反问,“我一本都没读过。不然我留着它们干吗?” 这几面盾牌由“意大利国宝级的学者和作家”安贝托·艾柯打造,据说屡试不爽。 艾柯本人拥有五万册藏书,是回答此类问题的不二人选。而这几句妙语,是在他与让-克洛德·卡里埃尔的对话录《别想摆脱书》里发现的。 面对不读书的人,要怎样说明藏书和读书之间的关系呢? 卡里埃尔说,我们的藏书并不一定是由已经读过或将要读的书组成,它们应该是一些我们会读的书,或者我们可能读的书。即便最终可能没有读。这就类似藏酒不一定都要喝掉。 这里面有一个关键词:“可能”。就像你知道你所生活的城市拥有一家舒适又有品位的书店会增加你的幸福指数,即便不经常去逛,但拥有了这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本身便能使你感受到一种丰富人生的美好之味。 《别想摆脱书》的两位谈话者都是藏书家,但是本书却不仅仅谈论藏书,而是由藏书引出一系列的话题,虽然看似散漫,但实际上有迹可循。 在如今技术发达的互联网环境下,藏书的处境如何?书作为一种载体是否受到挑战?书籍的革命迫在眉睫?在漫长的历史中,一些书成为经典,而另一些则不,这仅仅因为作品本身吗?政治、宗教对书籍的迫害以及无知人类对于书籍的无声过滤,哪一种更为严重? 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如今的技术会不会让我们疏远书籍?要知道,我们已经能够明确的感受,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新的工具正在颠覆并使我们远离书籍所限定的思维习惯,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赞颂的印刷术时代下的思考方式已经离我们远去。 艾柯发现,“我们不再活在一个平和的现在之中,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为未来努力做准备”。 我们处于永恒的变化和不安定之中,这到底是灾难还是好事?还没有人能下定论。 但是,艾柯和卡里埃尔都对书籍抱有强大的信心。我们的知识和文化素养很大程度上依靠记忆,在计算机比人可靠的世界里,背诵乘法表可能没有多大意义。但是,如何从自己的工具中抽取最好的部分,如何管理自己的记忆,仍然是一个不可替代的需要自身培养的技能。 商铺黄页、百科全书可以被技术接替,但包含思想的书籍无可替代,艾柯不止一次提到一个关于书籍的比喻,他说,书就像轮子,一旦造好就没有改善的余地。 其次,我对这本书里的两个议题充满兴趣,一个是过滤,一个是愚蠢。这是相关的两件事。先来看看过滤,在人类的历史中,一些书籍浮出水面,直到现在我们仍在阅读,但另一些却早已湮灭于时间之海,为什么是这些还不是那些,是谁在选择? 他们得出了一个有意思结论,“我们对于过去的认识,归功于傻子、呆子和敌人”。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很多我们如今保存下来的残篇断简,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当时的人没有发现它的价值,而加以忽略,就像如果有人问为什么西班牙人只摧毁了一部分前哥伦布时期建筑而保留了其他的?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没有看见。 书籍一直遭受着宗教和政治的压迫,焚书事件不只中国独有,而在各种劫难中幸免于难,或许只是因为它被用作垫桌脚,或者被敌人重点批评而得以寄存。 这无疑是一种讽刺,随之而来的问题则是,如果不想被时间、文化和各种人为以及自然的灾害所湮没,有没有什么办法? 艾柯和他的小伙伴给出了两大法则。 第一,如果一个作家想要避免被过滤,那么他最好联合、参与某个小群体,而不要保持孤立。就像木心总是强调天才总是一群一群的降生,孤立的天才不可想象。七星社的诗人,龙萨、杜·贝莱和马洛是知交。法国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和布瓦洛彼此相识。俄罗斯小说家们也互相往来,甚至和法国同行都保持书信往来,比如屠格涅夫和福楼拜。 第二,想要穿越历史,恒长久远,必须艰涩难懂。因为如此,才能经得起更多的解释和关于解释的解释,才能和这些解释一起形成力量对抗时间的侵蚀。杰作并非生来就是杰作,一部杰作要成为“杰作”,必须为人所知,吸收各种因它而起的解释,而这些解释最终将会成为它的一部分。伟大的作品往往通过读者而互相影响。 说道愚蠢,艾柯又有一大发现,一个让我脸红的发现,他说,从前的愚蠢没有爆发,不为人知,今天的愚蠢却肆意横行。如今人人都想发声(看看我),而没有人聆听,人人都是作者,但读者少的可怜,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最后以福楼拜关于愚蠢的定义结束文本:愚昧就是一心想下结论。傻瓜想找到不容置疑、决定性的解决方法,想一劳永逸的终结一个问题。 |